栾树梢上的深蓝夜空,没有车辆经过的山顶道路。
路上站立的我,还有几米外趴在地上的男人。
我捡了一个小石子,朝男人身上投去。
石子落在他健硕的背脊后弹开,人没有动。
他是真的还在昏迷?还是在假装?
我又捡了一个更大的石子,扔了过去。
这次,砸中了他的侧脸。
似乎感受到了疼痛,他的头动了一下。
人醒了,动作艰难地坐起来。
我抓住这个机会悄悄逼近,当然,手中紧握着那把“枪”。
接近身后时他,还没有察觉,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双手捧枪,对准他的后脑,扣动扳机。
犹如香槟开瓶般的响声爆出,在寂静的山顶听起来,过于响亮。
男人受到惊吓往前窜出,头也不回地逃进悬崖边那片栾树林。
近在咫尺都能打偏,我为自己的枪法,感到羞耻。
树林中暗影憧憧,潜入其中的目标,早已无迹可寻。
一定潜伏在某个角落,伺机反扑吧。
我搞砸了。
就像之前搞砸了自己的人生一样,我又一次搞砸了。
我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子的。
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了金融行业。
工作几年后,我不甘心小职员朝九晚五的机械生活,辞职自己开了贸易公司。
三年后,公司发展到一定规模,拥有了强力的合作伙伴。
到那时为止的人生,都很顺遂。
人生的滑坡,或许是从结婚开始的。
32岁结婚,丈夫是一路扶持我的合伙人。
别人都说,我俩郎才女貌,只有我父母不喜欢这个女婿。
不知道从哪看出来,说他人品不好,结婚仪式上都板着脸。
我心里留下芥蒂,婚后,几乎与父母断了往来。
一年后,我的事业原本蒸蒸日上,却发现存款见底。
竟然是丈夫染上赌瘾,把我们两人账户里的钱,都消耗光了。
债主找上门来,安宁的生活,被打破。
最后,我只得出售公司、卖掉房子替他还清债务。
即便我做到了这一地步,这个男人,最后还是和我离婚了,或许是觉得我已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搬出去那天,是我父母开车来接的,是个阴天。
他们的脸色,也像天色一样晦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水脏了,又流回家门口来了。
我低着头,不知道如何面对。
父亲没说什么,上来接过我的大行李箱,放在上车。
母亲几年前动过心脏手术,这一次倒是面色平静。
她轻抚了一下我的后脑,说了声:“走吧,回家去。”
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我扑在她肩膀上哭了。
成年后就独自生活的我,时隔十多年,又和父母住到一起。
相处下来才知道,我始终是他们最爱的女儿。
家里一切都好,就是有几次睡到半夜,感觉到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
或许这里是临街二楼的关系吧。
有了容身之处后,我开始寻求东山再起。
我需要至少几十万启动资金。
不可能把父母的房子抵押贷款,只能去找过去的生意伙伴借。
没想到,我才离开几个月,那些人就已对我疏远,没人愿意借钱。
或许。这就是所谓生意人的精明吧。
过去累积的关系网,轻易破裂,从头再来的打拼道路,就此断绝。
这打击很大,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窝在家里,不想出门,不想面对现实。
直到手头积蓄用尽,才不得不翻出十多年没用过的求职网站,寻求一条当上班族的生路。
33岁的单身女性,职场工作经验只有短短2年,想要找个工作相当不易。
投出许多简历,得到的面试机会极少,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怀疑自己的人生价值,甚至患上心理疾病。
有一次,在面试现场晕倒。
医生诊断后,说我患上了焦虑症。
躯体症状,严重到行动能力都严重减退,工作一事,自然无从谈起。
父母让我安心在家休养,但我怎么可能安心。
身上已经没钱,支付宝里还欠了几千块。
那天晚上。母亲来到我房间,塞给我一个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说是给我的零用钱。
我惊讶于她的敏锐,同时,条件反射地推辞。
从大学打工开始,我就没跟家里要过钱。
“就算零花钱够用,每个月,你也要交养老金的啊,要不然年纪大了怎么办?”母亲硬是把钱塞进了我的手中。
还款日逼近,这笔钱真的很及时。
我没出息地收下了。
从那以后,年过30没有任何收入的我,成为了一个“啃老族”。
父母的接济,虽然让我度过经济上的危机,但我的心态,变得越来越消极。
每天睡到中午才起,无所事事地去免费开放的公园逛半天,直到天色变暗回家。
荒废的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
两年时间过去,我的病情有所好转。
父母开始催促我找工作。
然而,随着年龄增大,无业时间的延长,我越来越难找到工作了。
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家里多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每个月的5号,父亲有一位叫魏国盛的老友,会来家里做客,他们把这一天称之为“老友日”。
我只见过魏伯一次。
他年纪比我临近退休的父亲还大,身材瘦高、眼窝深陷,佝偻着背,比我爸更显老。
老友日的下午,我必须给他们留出空间,吃完饭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家。
又是一个老友日,我来到了附近常去的公园。
一个人坐在湖边时,我悲哀地想,是不是我的后半生,只能这样度过了?
这样像寄生虫一般的人生,有何意义?
或许一头栽进湖里淹死,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但是,我不敢。
哪怕日子过的像狗屎一样,我还是留恋这个人世。
这更加证明了,我就是一个废物吧。
那天,直到公园的工作人员催促我,才回家。
一个人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我敏感的本能告诉自己,背后有人跟着。
我加快脚步,拐弯后,躲进楼宇的暗影观察。
跟踪的人,急匆匆追上来,竟然是母亲。
在我逼问下,她才说出实情。
“这段时间,我感觉你心情好像不太好,今天那个人走了以后,就出来找你了。你在公园的湖边呆坐了半天,我都看到了。”
“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但是……都会过去的,千万不要想不开。好吗?”
“我没有想不开。”
“没有就好。我和你爸都老了,不像以前那样盼着你有出息了,能天天看到你,我们就安心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将来还要为我们养老送终,听到没有?”
我走在前面。
开始还好,听到后面这番话,腿脚渐渐失去力气,不由自主地蹲下,捂着脸哭泣。
明明就是一个废物,一条蛆虫,为什么还会有人期待?
肩头感到了温度,是母亲走过来安抚我。
眼泪更加止不住,我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失声痛哭。
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话里面,某些不自然之处。
那天以后,我变得积极起来。
我想要工作,想减轻父母的负担,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点。
我察觉到,家里面好像很少买肉了。
肉价是贵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多了我这一份支出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的面试通知,开始多起来。
因为担心身体不适应每天通勤,我找了一些可以在家上班的工作。
有家公司联系到我,约了我一个时间,在家网络面试。
那天,我精心准备了妆发,想在摄像头前,给面试官一个好印象,父亲却叩开我的门,问我什么时候出去。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老友日”。
我说,我在房间里,不会出来打扰他们。
他还是没点头。
最后,我只得带上必要的东西,去网吧面试。
那次面试,我发挥不是很好,和网吧环境差,受了影响也有关。
没有心情在外面溜达,早早回了家。
家里房门紧闭,隐约听到里面有说话声,魏叔应该还没有走。
我想,还是不要进去。
还没下楼梯,听到门的声音。我在楼梯上往上张望。
“那我走了。多谢你们的款待,下个月再见!”魏伯面带满足的微笑,回头对门口说。
门口的父亲,淡淡说了声再见。
“你最好再也别来了!”他身旁的母亲,突然语出惊人,这一点都不像送别的话。
魏伯并未像我一样惊讶,脸上的笑容,甚至变得有些无耻,“那怎么行呢?不来拜访你们,我的日子可没法过呀。”
“别来了,我们家快被你榨干了!”
“慧娟!”父亲低声喝止母亲。
“榨干你们的不光是我吧?你们那个35岁还没工作的女儿,不也是原因之一吗?”
“这是我们的家事,不用你管!”父亲的语气里有了怒意。
“行行,我走了。再会!”魏国盛呵呵笑着转身。
我忙逃下楼梯。
躲在楼梯厢的暗影里,我被刚才这一幕惊呆。
所谓的“老友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友好。
怪不得,母亲上次冷漠地称魏国盛,为“那个人”。
父母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
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也有知情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