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风微凉,吹拂在脸上带着冬末的冷冽,还有一丝明媚的希望。
城外的十万难民已经开始迁离,关中河南两道各州县首官带着差役亲自来长安城领人,户部将难民按原籍划分,每个州县各领一部分难民。
早在冬天的时候,顾青未雨绸缪已下令各州刺史和各县县令在所辖之地发动徭役,为难民们盖好了简易的房屋。
事出仓促,房屋当然盖得不如人意,大多是只有一个木头屋其实是好事,至少每年向朝廷交的赋税也看得过眼了。
顾青收回皇子公主的土地无疑得罪了很多人,挡了很多人的财路,但在如今的朝局之下,那些主动交还土地的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天大的怨恨都暂时忍下来,每个人都清楚地察觉到,天子与顾青的决战快开始了。
是天子诛除权臣,还是权臣篡夺江山,成败只在一战。
如此诡异的气氛里,即将来临的君臣之战胜负未知,这个时候的朝臣和权贵们都非常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长安城外的泥泞路上,顾青站在路边,注视着一群群蹒跚而过的难民。
难民们已有了安置,州官们纷纷来领人,城外聚集了小半年的难民今日终于离开了难民营。
每个难民脸上布满饥色,面色菜黄,脚步蹒跚,可他们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每个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在璨然生辉。
此地而去,未来的生活或许不会太美好,或许仍有饥饿和灾荒,或许仍吃不饱肚子。
但是,他们有家了,有奔头了。
州官们早几日便在难民营中来回巡梭,他们告诉难民,顾郡王颁下了政令,往后三年可免赋税徭役,人到了地方便马上发下粮种,莫误了今年的春播。
朝廷三年不收赋税,对难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三年的时光,不懒惰的话,足够恢复一个家庭的元气,甚至略有存余,这场由战乱引起的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终于结束了,朝廷有贤臣,他们在竭尽全力地恢复民生,让百姓们继续安享太平日子。
这位顾郡王,委实不赖,战乱之后,朝廷里能出这样一位贤臣,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顾青含笑站在路边,看着难民们从面前路过,有些感恩的难民经过顾青身边时忽然停下,然后恭敬地向顾青双膝跪拜,虔诚感激之态,如奉神明。
顾青忙着还礼,忙着搀扶起体弱的老人和孩子,也忙着婉拒难民们要为他立长生牌位的请求。
站在泥泞的路边,顾青的心情从未有过的踏实满足,民心或许愚昧,或许险恶,但人心都是知道好歹的,在普世的价值观里,“善良”是永恒的主旋律,从古至今皆是。
绝大多数人都明理,知道谁是恩人,谁是仇人,无力报恩便双膝跪拜一次,算是还了顾青维护百姓之情。
整整站了两个多时辰,十万难民仍在源源不断地成群离开。
顾青有些腿酸,于是带着韩介离开了泥泞的土路,往城内走去。
回去的路上,韩介神情兴奋不已,搓了搓手道:“王爷,做好事的感觉真不错,往后末将可要多做一做,看着今日百姓们对王爷虔诚膜拜的模样,实在让人振奋,末将也打算多存些银钱,将来回家乡后铺路修桥,也享受一下乡民对我膜拜的感觉……”
顾青笑了笑,道:“施恩求报是伪善,你的善良目的不纯,为的是显摆,论功德的话,大抵下一世还是会投个人胎,但进了阎王殿免不了被判官抽耳光……”
韩介咧嘴笑道:“王爷说得好像跟阎王商量好了似的……末将虽然心存显摆,但至少好事还是实实在在地做了,做了好事还要被判官抽耳光,未免过分了吧?”
“所以我说了,你下一世还会投人胎,不会沦入畜道,伪善也是善,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百姓们确实得到了好处,你也确实施了恩惠,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韩介忽然笑道:“王爷活万民于天下,您若百年以后,不知地府如何评判您今生的功德,至少会给您封个神仙吧?”
顾青停下脚步,认真想了想,缓缓道:“不诟不净,有善有恶,心中有佛,普渡众生,心中亦有魔,杀虐万千,我这样的人,功过很难评说,若来生仍生而为人,我只愿做个平淡安宁的平凡人,远离朝堂,远离是非。”
韩介摇头:“王爷,末将跟随您多年,您做的每件事末将都看在眼里,您是万家生佛的菩萨,心中纵有魔,亦是菩萨的雷霆霹雳,只为喝醒众生,您百年以后一定会被封为神仙,享人间万世烟火供奉。”
顾青失笑:“跟我多年,打架的本事没见长进,马屁倒是拍得越来越娴熟了。”
韩介挺起了胸膛,道:“末将打架的本事也没丢下,若有机会,王爷可亲眼见见末将以一敌万的豪气。”
…………
回到城内,走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顾青脚步愈发缓慢,他深深吸着气,享受久违的人间烟火味道,常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朝堂与人勾心斗角,他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像个普通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
今日的顾青只穿着常服,身后的亲卫们也都是常服家丁打扮,走在长安大街上一时倒是没人认出他来。
正在享受自由的感觉时,顾青忽然听到街边一位摆摊的老者用苍凉嘶哑的嗓音低喝:“卜卦问吉凶,测字见贵贱——”
顾青不经意地一瞥,见这位算卦的老者穿着粗布长衫,一双眼睛黑少白多,老迈的脸上如橘皮般处处褶皱,摆着的摊子前竖着一面旗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顾青哂然一笑,对于街边算卦,他向来是不大信的,于是打算迈步继续前行。
算卦的老者却叫住了他:“这位郎君生得好相貌!”
顾青停下脚步,哭笑不得道:“我?我这一脸不高兴的模样,你从哪里看出‘好相貌’了?”
老者摇头,捋须严肃地道:“郎君此言差矣,所谓‘不高兴’不过是凡人有眼不识金玉,郎君之相貌却是正经的王者之相,老朽若说错一个字,愿将大好头颅双手奉上。”
顾青失笑道:“算个命而已,算错了也没必要送人头。”
老者道:“郎君若有暇,何妨坐下一叙,让老朽给您算算前世今生?”
说起前世今生,顾青心中一动,然后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身后的韩介本想阻拦,见顾青已落座,也不便坏了王爷的兴致,只好朝后面使了个眼色,十余名亲卫跟了上来,分散在顾青四周,状若悠闲地来回闲逛,可他们的活动范围却非常老练地封锁了顾青身前身后的丈许范围。
顾青坐在卦摊边淡淡一笑,道:“既然老人家有兴致,不妨为我一算,若算得准,卦金少不了您的。”
老者笑了笑,道:“老朽算卦不全为了卦金,只重‘有缘’二字,郎君今日与老朽有缘,所以老朽才叫住您。”
顾青含笑道:“敢问如何算法?”
老者递过一只竹筒,又朝竹筒内塞了数枚铜钱,道:“请郎君摇爻,老朽师承文王卦宗,铜钱数枚可知吉凶。”
顾青执竹筒随意摇了几下,然后朝桌上一摊,数枚铜钱顿时掉出竹筒,分散在桌上不同的方位。
老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灵光,鼻子几乎贴到桌上才看清铜钱的正反和方位,然后取过一枚铜钱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摩挲,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摩挲半晌,老者放下铜钱,悠悠道:“不知郎君想问何事?”
顾青想了想,道:“问国运,可卜否?”
老者一惊,抬头再次打量顾青,见顾青虽然身穿常服,但气度不凡,轩昂淡然,眉宇间起伏竟似山峦河海,有气吞天下之气势。
老者目光闪动,随即苦笑摇头:“恕老朽才疏学浅,以老朽生平之能,算不出国运气数。”
顾青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就问问我个人的吉凶吧。”
老者点点头,指着桌上的数枚铜钱,道:“郎君可知您刚才摇出来的是何卦象?”
“正要请教。”
“是乾卦,《易》曰:第六爻,上九,亢龙有悔。”
顾青哦了一声,道:“不知何解?”
“乾卦到了第六爻,已是上无可上,巅峰之位也,是以称为‘上九’,‘亢龙’便是郎君如今的极致之位,恕老朽直言,郎君应是人臣之巅的位置,进无可进,退亦有灾,处于这个位置的人,虽然地位已崇高至极,但其实内心是最彷徨的,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龙若飞得太高,难免招来灾祸,故而需要戒骄戒躁,凡事三思而行。”
老者捋了捋胡须,缓缓道:“从卦象上看,郎君虽然风光至极,然而实则危机四伏,灾祸隐于内,似有刀兵之厄,又有血光之灾,此为郎君命中注定的一道劫,若能安然度过,此生富贵不可言,若不能度过,不但尸首难全,更会遗臭万年……”
顾青仍然淡定,神色如常,旁边的韩介却实在忍不住了,怒喝道:“放屁!你这老神棍胆敢欺到我们头上,什么灾祸,什么厄运,你在咒我们吗?满嘴喷粪的狗奴,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卦摊!”
老者神色不慌不忙,捋须道:“郎君,忠言逆耳,老朽生平算过无数卦,从来不会光拣好听的说,旗幡上的‘铁口直断’可不是虚妄,而是受恩之人所赠,如若郎君不信,便当今日你我未曾相识。”
顾青打量老者半晌,忽然笑了,笑得非常灿烂:“我当然信,老人家没说错,我此刻确实是危机四伏,似有刀兵之厄。”
老者也笑了:“你如何知道的?”
顾青悠悠道:“老人家会算卦,我信,但老人家除了算卦,恐怕还有别的特长,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第二指节老茧颇厚实,而恰好我在军中待过几年,知道第二指节有老茧的人,都是用惯了刀剑所致……”
老者一愣,接着脸上迅速闪过懊恼之色。
旁边的韩介一惊,随即不假思索地拔出刀来,雪亮的刀尖指着老者,大怒道:“好个狗贼,胆敢对郡王殿下图谋不轨,兄弟们,护驾!”
身后的数十名亲卫闻言纷纷拔刀,大街上的百姓一阵惊叫,然后拔腿就跑,很快顾青附近方圆的街面上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顾青和亲卫们与老者对峙。
老者眯起了眼睛,看似浑浊不清的眼睛里忽然暴射出精光,他的语气也不再平和淡然,神情变得越来越阴沉。
很难想象,一张普通的老脸竟能在瞬间转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善与恶只有一线之隔。
被亲卫们团团围住,老者却仍然不慌不忙,只是缓缓问道:“就凭两根手指,你便知道老朽用惯了刀剑?”
顾青笑道:“当然不止,还有您算卦时的样子,也是个大破绽。老实说,我已多年没见过似您这般耿直爽快,对客人毫无遮拦的神仙级人物了,‘亢龙有悔’……哈哈,有意思,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那才叫真的‘有悔’……”
说完顾青神色一变,厉声道:“韩介,杀了!”
亲卫们轰应,然后一拥而上。
谁知顾青话音刚落,老者却忽然暴起身形,像一支离弦的利箭朝顾青射去,老者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芒毕射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