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20章

酉时过去一刻,陆府后宅,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陆象行从京郊大营赶回府中,脚步轻快。

今夜的情绪较往日不同,他说不上来,只是胸口闷闷的,有种火热充盈的膨满之感,只消想到后宅里住着娇憨媚态、如春半桃花般可亲可怜的尾云公主,胸口便愈来愈热。

一种心情难说,催使着他,长腿加快了几步,径直地步向寝屋。

他脑海里所想的,尾云公主大抵会向从前那般,直直地朝着他奔过来,用她那柔漾在春风里的柳枝般的纤细双臂,环绕住他的腰,再用水杏子般的美眸,轻快闪烁、宜嗔宜喜地望住自己。

接着,便是一声柔柔婉转的“夫君”,从唇齿间跌宕而出。

然而事实与他所想,不说一致,竟然大相径庭。

陆象行怔然,只见尾云公主抱着熏笼,伏在罗汉床靠南窗的那侧沿角,好像在出神。

分明听到他的动静,她却懒得抬头,更倦怠看他一眼。

陆象行胸口砰砰一跳,好像不曾见过她冷脸淡漠的模样,失了倾慕之色,一股冷艳勿近之感,却猝然冒出头。

“秋氏,”陆象行走了过去,停在床畔,低低唤她,“我回了。你在想什么?”

蛮蛮想,他回了就回了嘛,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搞这个阵仗作甚么,还来看她这个填房。

哦,说到填房,蛮蛮怒了,唰一下便抬起了脑壳,冷冷瞪向陆象行。

把陆象行看得心惊,暗忖她是否还在为他没有如约出现在击鞠场上而生气,也是,那件事才过去了一日,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尾云公主生起气来,也是有几分气势的,居然眼神颇见凌厉,与她以往的乖顺倇娈不同。

但,依然煞是可爱。

蛮蛮冷冷道:“你不必和我假惺惺了,我都知道了。阿兰的事,大将军,你原来有一个妻子,是不是?”

陆象行怎么也没想到,尾云公主起始第一句,便是要质询,关于阿兰的事。

他一瞬陷入沉吟。

当然,这件事在陆府上下均不是秘密,连陛下和太后也有所耳闻。

陆象行也并未打算瞒着蛮蛮。

只是蛮蛮问出“阿兰”的名字时,他眼神中那股趋之不及的热意退散了。

蛮蛮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皱了眉宇,那种态度,就如第一次见面,他对她莫名其妙的仇视。

蛮蛮哆嗦了下,垂眸不再看他:“你真的有一个亡妻。”

陆象行压住眉梢,沉郁之色浮上眼尾:“是谁告诉你的?”

真相是真相,但防不住,有心之人在其中捣鬼、挑唆。

“我听中原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别管我是从哪里听见的,”蛮蛮垂着亮丽的眸子,摆摆手指,“你这样激动,那看来是真的了。”

陆象行陈述事实:“我没激动。”

蛮蛮无所谓这些末节,抱住熏笼,

脸蛋贴上竹篾,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热气熏上来的那股灼痛感了,半晌,涩然地勾起了嘴唇,露出一抹嘲笑来。

“没激动就没激动,你激动什么。”

……?_[(”

蛮蛮又道:“你既然有一位夫人了,当初,你应该跟我说的。至少婚书里,你不能写你没有妻妾。死掉的妻,也是妻。”

尾云国人对生死没有忌讳,信嘴谈来,并不觉有碍。

可落在陆象行耳朵里……

落在陆象行耳中,他们兄妹是尾云国的掌权者,阿兰正是死在那场不义之战里。

她是死了,但用不着秋氏一遍遍地提醒,他失去了阿兰。

陆象行倏然间眼眸变得冷锐:“婚事是太后所逼,婚书更不是我写,你总不会认为,是我要娶你。”

的确。但蛮蛮哪能心甘,她偏过脸来,望向他:“可是,是你进了青庐,和我拜了堂的!”

陆象行佩服这对主仆,一对睁眼瞎。

冷嘲一声,他屈膝上前,一把攥住了蛮蛮雪白细嫩的腕子,虎目瞪来,吓得蛮蛮花容失色,心跳急促。

“你这么眼拙,看不出当日与你在青庐你拜堂的陆象行,不过是一个傀儡么!”

那时,他在宫中吃了一杯酒,陛下在那酒水里放了蒙汗药,陆象行出了宫便昏昏欲睡,但当时要药量还不足以让他昏睡,接着便有人朝着他的脑后打了一棍,他不过是被人押解着才上了喜堂。

蛮蛮更是吃惊。

“那、那你……”

一时语塞,蛮蛮想起,后来他去了肃州,一年多不曾回来,他们俩连个照面都没打过。

脑中飞快搜寻着那些记忆,直至最近,她方挺腰少许,理直气壮:“这一个多月以来,你也没提过一个字。”

她的手腕还被陆象行夺在掌心,冰凉的肌肤,薄荷与梨木的清香缠绕而来。

陆象行是为她动容,可阿兰的死,横亘在眼前,仇恨终究战胜了那些许微不足道的恻隐,他甩开了蛮蛮,用睥睨之姿握住了蛮蛮的下巴,迫使她在疼痛中仰目,对他对视。

陆象行声音微哑:“我告诉过你,我要跟你和离。是你不想离。”

一个即将与他和离的女子,有什么必要,有什么资格,知晓阿兰的存在。

是这个意思吧。

蛮蛮汉话不灵光,可在长安待了这么久,终归是有几分进步的。

原来,不是他刻意不说,是在心里,她根本不配知晓阿兰的存在,因为她从来都够不上做他的妻。

这本该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啊。

可为什么,蛮蛮眼瞳中的泪水,却像是一眼清泉,汩汩不停地往下流淌?

陆象行感觉到烧滚的热液滴在他的手背上,似银灯上挑落的滴滴烛泪,烫得异常,他吃了一惊,急忙垂手。

少女颤抖的唇缝间溢出了难忍的呜咽,香肩颤栗,一行行水迹沿着珍珠白的脸蛋滑落。

她试图让自己噤声,可似

乎根本做不到。

那哽咽哭泣的声音涟漪般扩散开来,逐渐大了几分。

再难忍耐,蛮蛮抱住了自己。

那般无助、彷徨、可怜。

“陆象行你欺负我……”

陆象行被她的一句控诉,弄得如芒刺在背,极不舒坦。

他皱眉道:“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要是因此对我失望了,那就再好不过。我说过,我要跟你和离。”

蛮蛮终于忍不住:“你以为太后赐的婚,是你想离就能离的么!你去和太后说去吧,她要是答应,我头也不回就走出将军府的大门!”

到了这时,她居然都不肯点个头,只是用陆太后威胁他。

她就爱他,爱到这个地步?

她这般情深义重,把陆象行逼得竟一时难以招架。

他是想和离,但却怕把事情弄急了,弄拧了,对不起她。

蓦然,陆象行想起了一件事。

“今日,全大夫来家中为你请平安脉了?他怎么说?”

距离那荒唐一夜,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若是有孕,以全回春对医术的钻研和精通,应当已能摸出个大概。

蛮蛮哽塞着,心里冷得就像梨木案上香灰盒子里的那一圈圈余烬,一点点风吹过,便散了个茫茫干净。

“没有。”

蛮蛮摇着脑袋,声音低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没有怀孕,没有孩子,这下,你总该是满意了。”

以他唯恐她怀上一个孩子和他扯上关系的态度,他应该是很乐意听到这个回答的。

为了他的阿兰,他欺负她,更甚至于,亲口喝下绝嗣汤,断了自己后路,一点余地都不留下。

蛮蛮以为陆象行不解风情,以为他愚笨鲁莽,可是谁说男人又不会体贴尽心呢,端看他心里有没有你罢了。

在他这里,蛮蛮得了个天大的冷屁股,她也再不想往上贴了。

陆象行呢,以为自己会心头一块巨石放下,可这口气只舒了一半,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看着尾云公主哀莫大于心死的带雨梨花面,右眼皮轻轻地上下跳。

一种无法释怀的懊丧,突然升起,毫无缘由。

他今天来的时候,本来应该是开怀的,带着滚烫的热意的。

昨晚骊山脚下那个吻,不是偶然,是一时冲动,源于激情澎湃,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冲动。

那股冲动一直保持到今夜。

“你——”

陆象行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吐口气:“没有也好。你休息吧。”

下不定主意,不如再考虑。

陆象行迄今不明,为何每每到了最后关头,都对这个尾云公主狠不下心来。

蛮蛮则连目送他都不乐意,等陆象行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门外,她趿拉上了棉鞋,走回床榻,倒头便要睡。

陆象行回到书房,第一次,没有立刻动身去净室,而是叫来了今日为蛮蛮看诊的全回春。

老者前来磨烟斋与陆象行会面,大将军负着双手,目光摩挲过壁龛中供奉的削铁如泥的陆氏宝剑。

“今日的脉案,长者请告知。”

这段时日,每每全回春替蛮蛮请了脉,都要在陆象行这里报备,才能离去。

今日也不例外,尤其时日特殊,全回春从蛮蛮的后院里离开以后,便一直在磨烟斋外候着。

老者徐徐起身,来到陆象行面前,拱一拱手,语气笃定:“夫人脉象一切如常,并未怀嗣。”

这对陆象行而言,应该是一种安抚。

可陆象行听了此话,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闷躁,却无端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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