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

翌日,旭日初升。

西院荣景堂中,好一派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

秦家姨母带着表姑娘前来探亲,家中各房兄弟姊妹们都来瞧热闹,挨挨挤挤站了一屋。

那位表姑娘据说在襄阳郡是出了名儿的美人儿,众人围着她寒暄着,打量着,眼中神色各异,或好奇、或惊羡……

荣景堂中绣槛雕梁,珠帘环绕,十尺长的孔雀翎的绢丝屏风熠熠生辉,博古架上摆着玉雕、翡翠,还有雕花长几上的各色珊瑚、奇珍异宝,都无不彰显出门庭的奢华。

谢晚苏与兄长谢重林到来时,本端坐主位的秦夫人立时便起了身,眉开眼笑地向二人迎来。

“姑母可把你们这两尊大佛给盼来了。”

秦氏三旬上下,生得艳丽,容长脸,柳叶眉,肤白唇丹,发上坠着的金丝步摇夺目,她热络地去牵谢晚苏的手,将兄妹二人往堂中引。

如此动静。

自是叫堂中众人的目光转了过来,包括人群中央,那位初来乍到、众星捧月的表姑娘。

沈蕙。

吴地女子喜着霓裳,这位表姑娘亦不例外,一袭娉娉婷婷的织罗霓裙,宛若一簇风中颤颤白蕊,格外惹人娇怜。

她生得娴静美丽,通身上下又自带着一股柔弱,一双黑漆漆的鹿眼湿漉漉的,柔柔地望过来,先在谢晚苏身上流连了片刻,最后落在她身旁的谢重林身上。duwo.org 比奇小说网

那眼神柔亮缱绻,似水如波,直勾勾的望过来,好似山林中勾人的精魅。

谢晚苏如何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遂上前一步,挡在谢重林身前,挽唇与她笑谈:

“想必这位,便是从襄阳郡来的沈妹妹了。”

“见过大表姐。”

谢晚苏笑:“妹妹怎猜出我是谁的?”

沈蕙抿唇笑道:“都说姐姐是盛京第一美人,眼下见了,果真气度无华、容颜绝丽,叫妹妹一眼便识。”

谢晚苏弯了弯唇角:“妹妹当真生了一张讨巧的嘴。”

“表姐姐谬赞了。”

沈蕙柔柔福身,算是与她打过了照面。只是那一双含波流转的眼眸早早越过了她,又落在了谢重林身上。

“想必与大表姐同道来的,便是大表哥了。”

谢重林听她唤自己,从谢晚苏身后走出,微微低首亦算与她打了照面。

沈蕙哪里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凑上前去盈盈一幅身,娇声作礼道:“重林哥哥,妹妹这厢有礼了。”

说话间,她的眼神直勾人心,片刻未离谢重林。

谢重林亦察觉到了她的刻意,微微皱眉,淡淡的不悦之色。

众人一齐在荣景堂用过午膳,一晃便至下晌。

西院内,碧草连天,风和日丽。

秦夫人特留了众人在院中品茗,为秦姨母和沈蕙接风洗尘。

茶会摆在水榭中,众人围着红漆长桌,或坐或立,交相攀谈,其热融融。

席间,谢重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穿了件皂青色对襟缂丝袍子,发间别了根青簪,一派儒生之气,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

他一手持书卷,一个劲儿地追着谢晚苏。

“苏苏妹妹,表兄近日写了几首好诗,还请妹妹不吝赐教。”

“嗯,挺不错的……”

谢晚苏没功夫搭理他,心不在焉搪塞了几句,将人打发了。

为躲清静,她拉着谢重林出了水榭,一路步至菡萏池,坐在白石上观赏池中锦鲤。

正值春日,池中莲叶亭亭如盖,金红锦鲤翻腾鱼跃。

不多时,沈蕙来了。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量芊芊的婢女,提着两篮雕花食盒。

经历上一世,她很清楚食盒里装着什么,便这么不动声色的观望着。

只见沈蕙径直来到二人身前,盈盈福了福身,又让侍女呈上点心食盒。

“初来贵府,妹妹浅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亲手做了些家乡点心,还请大表姐、大表哥,不弃笑纳。”

说话间,沈蕙的水眸盈盈落在谢重林身上,叫谢晚苏看得真切。

“既是妹妹一片心意,我与哥哥怎会不领受?”

谢晚苏装作惊喜的样子,接过食盒便打开了盖子。

“快让我瞧瞧,妹妹巧手所出的点心。”

食盒中,糕点罗列整齐,精巧细致,一股清甜扑面而来,可见沈蕙是用了心的。

“妹妹好手艺!瞧瞧,这白玉芙蓉糕当真是滑得如雪一般。”

谢晚苏赞叹连连,又装作不经意揭开了谢重林手中的食盒。

“兄长,快让我瞧瞧,沈妹妹给你做的是何好点心?”

这一幕,让沈蕙霎时脸色大变。

谢晚苏一眼便瞧见了食盒中躺着的那张粉色花笺,眼疾手快揭到了手中,面不改色地将上头的诗句喃喃念了出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

诗句念完,谢晚苏陡然变了脸色。

“沈妹妹,你这是何意?”

沈蕙被当众揭短,神情自然难堪,支支吾吾起来。

“我……”

谢晚苏拿住了由头,便先发制人。

“沈妹妹难道不知,我兄长已有妻室?”

“这世间,但凡懂些礼仪廉耻的女娘,知晓郎君已有妻室,便不该肖想,是与不是?”

沈蕙被她一番严词诘责弄得懵了,一时愣在原地,毫无还口之力。

她身后的丫鬟还算机灵,见情形不对,帮着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家小姐……”

“不是什么!”

谢晚苏拔高了音量,亦引得水榭那头众人纷纷移步而来。

“难不成这张写了情诗的花笺,是凭空出现在这食盒里头的不成?”

说话间,众人皆至。纷杂的脚步声里,秦氏最先赶到,瞧见两厢对峙,甩着帕子一叠声道:

“哎哟哟,我的两位小姑奶奶,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得闹起来了。”

“怎么了?”

谢晚苏冷笑,将那张花笺递给她,“瞧瞧你的好外甥女,都给我兄长写了什么?”

秦氏瞧清纸上写的内容,大致猜出了原委,神情不由一变。

众目睽睽之下,沈蕙自是心虚,但应变还是快的,眼眶当即红了,带着哭腔道:

“那花笺许是丫鬟失手放的,我并不知情,姐姐,你何故羞辱……”

她身后的丫鬟当即揽过罪责,跪地磕头:

“是是是,正是奴婢无心之失,与我家小姐无干啊。”

秦家姨母眼见自家女儿受辱,自然也来相帮,做出一副痛悔之色。

“我早说了!燕儿这丫头,平日就是你身边最粗心大意的一个,准会坏事,叫你不要留,不要留,发卖出去干净,你却偏偏心软不肯听。”

“瞧瞧,眼下惹出这等误会,咱娘两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此一番话,倒渐渐逆转了风向。

有人道:“沈妹妹看着并不那等轻浮之人,或许,此事真的是误会……”

谢晚苏冷眼瞧着,毫不留情道:

“秦姨母莫要叫苦,若是误会,那便解开了就是。”

“不过今日我亦要把话说在前头。”

“我家兄长与我嫂嫂,乃是年少夫妻,情意自是非比寻常,若是有人妄想插足,那便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此话说得方才一直面色沉重、未言未发的谢重林,眉梢跳了一跳。

“表姐姐说这话,便仍旧是疑心妹妹了。”

对面,沈蕙水眸晃晃,长睫轻颤,滚下一行泪来,看着乖巧,却是个冥顽不灵的,委屈无助的眼神还时不时飘在谢重林身上。

谢晚苏不禁冷嘲:“沈妹妹,你既如此冥顽不灵,那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日待我兄长如何,在场之人皆有目共睹,且不说这花笺之事是真是假,可自你见我兄长伊始,一双眼睛何时离过他半分?”

她一针见血的指出,“焉知不是心思太过所致?”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人群中,竟还有人没憋住,噗嗤笑出声来。

“你……”

“怎可如此血口喷人……”

沈蕙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显然是羞愤至极,一双手揪着身前衣襟,哭成了泪人。

秦家姨母亦是恨恨地咬牙看着她,含泪对秦氏道:“姐姐,公府嫡女便可如此张狂欺人?何不告了国公爷管治?”

秦氏此刻只想息事宁人,按住她的手,摇头叫她别再生事。

沈蕙边哭边道:“姐姐,今日遭你如此诋毁,我倒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儿,以证清白。”

“何必操之过急。”

谢晚苏微微一笑:“妹妹往后住在府中日子还长,清白二字,大可慢慢自证。”

话已放下,众人皆有见证,若那沈蕙今后再行勾引兄长之事,那罪名便是板上钉钉。

如此,兄长前世的祸端,当是不会再发生了吧。

回正院的路上,谢晚苏只觉一身轻松,谢重林却有些不安。

“苏苏,你今日这般为我闹了一场,难道不怕姑母告到父亲那里,说你不知礼数?”

谢晚苏冲他眨眨眼。

“哥哥,今日来前嫂嫂嘱咐了,定要把你牢牢看好,免遭人觊觎,妹妹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必介怀。”

谢晚苏是随口编的,但谢重林却当真了,高氏成日持家操劳,忙得脱不开身,确实难以看顾上他。

他眼中笑意汹涌,他只知平日高氏循规蹈矩,掌家后更是一心扑在操持家业上,无心男女之事,还以为是对他的情分淡了,却不知私下竟对他这般在意,这足叫他心潮翻滚,激动良多。

“妹妹,谢谢你。”

谢重林匆匆落下一句,便提步去找高氏了。

月洞门下,谢晚苏看着他飞奔离去的背影,微微弯起了唇角。

上一世,兄嫂虽是年少夫妻,情分匪浅,但也免不了成婚数载后,各自奔忙步入的平淡,也正恰恰是这个时候,被人趁虚而入,差点毁了半生。

眼下见兄长如此,她可算是放心了。

一路回到鹤栖堂,谢晚苏的心情都是畅快的。

方进屋子,锦兰便手中捧了一封信,迎了上来。

“小姐,门房有您的信。”

谢晚苏浑然不顾,兀自到桌前坐下,斟了一杯茶自饮。

“不是说了,不论是谁的,统统送到灶房当柴烧了吗?”

自她及笄以来,满京城追求她的少年郎不知几何,门房收到的各式书信也是数不胜数。

谢晚苏一开始觉得新鲜还会看上几封,但时日一长,便也觉得无趣,且那些书信大都是些酸臭腐儒的情诗,看了叫人作呕,便索性都让锦芳送去灶房当柴烧了,不必再来禀。

锦芳却道:“小姐,今日这信,乃是……晋王殿下差人送来的。”

“您……当真不看看吗?”

竟是萧珹安?

谢晚苏瞧清信封上的落款,登时心上像被敲打了一下,跳得厉害。

锦芳有道:“晋王殿下毕竟是天潢贵胄,不同世间那等凡夫俗子,奴婢这才不敢随意处置。”

锦芳考虑得周到,自然有所顾虑,劝道:“小姐要不还是拆开看看吧。”

却不料,锦芳刚把信递到她手上,谢晚苏便像接了烫手山芋般丢开了。

她才不要看萧珹安给她写了什么,若是看了,恐怕当晚就要梦魇缠身。

锦芳微愕,弄不清自家小姐为何这般抵触,弯腰去捡地上的信,却听谢晚苏斩钉截铁道:

“无妨,你只管丢到灶房烧了便是。”

“好。”

见她语气坚定,锦芳依言去办了,抬脚前,听见谢晚苏又道:

“以后若还有,便统统拿去灶房烧了,一律不准来回我。”

锦芳点头,拿着信转身走了,心头却纳闷不已。

她平日也没见自家小姐跟晋王殿下有过什么交集。

且明明那晋王殿下生得一表人才,又是那等光风霁月的君子,京中贵女多有爱慕,争相追捧,可偏偏到了小姐这里,就变成了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实在叫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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