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池埂边的野草上边覆满了霜,使得泥土路面有些滑溜。

两人碰面谈论了几句照面话,成建便领着那人往里头走来,自己的腰间取下钥匙,删选了一阵。带着那汉子走去了屋子另一侧的仓库前,先是打开一扇木门,然后又开了一扇铁门。仓库里边很敞荡。收购珍珠的都是外地商,这人却操着一口不太本地的本地口音,给两人递烟。

陈姓老人忙着回屋子倒两杯温水。端了温水后,就避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成建走去边角货柜前从满格的货柜中抽出几个篓子,分次把篓子里的珍珠倒在地上摊开。

那商人抓起一把捏在手上挪动挪动,又拿着手电照了照,没有说话。

成建想要定心,说道:

“大小光泽都不差。最近市场还好些了,价格都在涨。”但他太急切了,过早的被着商人看出了破绽。昨夜里同商人联系,原本商人定在后天,但成建一再的催促约在今早时,就已经露出了马脚。

商人这时候心里一喜,但没有看向成建,

“你听谁说的?”说完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一般,又围着珍珠看了看。

对成建来说墨迹了半天,而商人显出了一副应有的战术性狡诈。顿着自己的呼吸,叹出了一口不太理想的气。

“有的光泽还行,形状太不均匀了些。你这货也累了几年了,应该知道最几年的市场,货大于供,我去年的货都还有压在手里边出不去。”

他显得勉为其难,规避其话题的锋芒,及熬着成建想要的重点,东扯西扯就是不聊不说价格。一堆各种废话的解释和铺垫后,成建快耐不住脾气了。想客气的让这商人爽快一点,但刚理好的思绪被电话铃声打断。这陌生的电话号码已经是第三次打过来了,先前在商人查看珍珠时,有过一次。成建又一次摁断电话,但电话紧接着又拨了过来。他先前心里大致猜测这是另一方的催债电话,正准备继续摁掉。又顾及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者像上次一样催债的人找到了家里。

方才跨出门去接通了电话,出进不过三十秒,回来时脸色阴沉了一些。事情到没有他想像的那么担忧,但也不容乐观。的确是个催债电话,但不是赌债,是成建鱼池的供货商。成建让其把账单整理好发过来。约定好了下午过去结账。

跨进门时,他的夹着心事,表情未能舒展开来,商人察觉出了这刻的微恙,但又很快的将自己的眼神转移开来。

成建接连语气略带急躁的说道:

“要还是不要?要你就直接给个价,别拐弯抹角的说这么多。”

仓库里边是空荡的,成建没有地方可以迂回掩饰,只能直溜溜的站在那里目视着商人。

商人从成建急切的眼神中,又加以成建昨夜里的几条短信和今晨的几个电话催促,更加的确定了自己的感觉。铺垫已够,时机已到。他放下了手里的活,搓了搓手,不急不躁,

“去年的价格肯定给不到了。”

成建听得几乎是打断性的说道,

“那是什么价?”

“你不要急,稍等片刻,我出去打个电话。”电话说完,

成建又先一句开口,

“难道这珍珠放这里自己变形了?”

那商人又凑到了珍珠前边,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一般。

这时,商人早已经在脑子里整理好了一番话术,一一的讲解。在成建看来,光头挑起毛病来的一本正经和各种诉苦,无非是一些压低价格的掩饰。

”别说这么多无关的话,好不好,你就直接给个价,合适我就卖给你,不合适咱就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最多原先的七成,”商人这时不容许成建的打断,接连果断地说道,

“价我先给你给在这里,最高就是这个数了。你也不用着急卖,你可以到处问问,货比三家,价自然也可以比。”此时说完,目视着成建。语气已经坚定了起来,不再柔和。商人心里也没个地,他冒着风险拿捏了成建的心理,知道他着急卖,没时间比对了,赌了这么一把。

他见着成建的脸色沉了下去,眼神也阴沉的下来,然后斜眼转过了头去,没有说话。商人的卑鄙狡诈,卖弄关子使得他更为的气愤。

商人也想确认自己的判断,

”你看怎样,这个价格。“

成建这时候扭回头看瞪着商人,

“你这是抢。”心里的火烧在了言语上,这几个字说出口来并不客气。

光头商人则是面不改色,对这些态度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把手里的那些珍珠放了回去,又搓了搓手说,

”买卖不成仁义在,没关系,你考虑一下。现在的市场价格只有往下走的,又不太稳定,说不定我收回去还要赔本。“

成建随之转身出了库房,光头商人跟在身后。他掏出钥匙来就上了锁。

成建的气愤显然不会再让他去思考交谈。此刻他已经不是想着还钱的事情了,他不愿受这种狡诈人的宰割,没有一点尊重和诚意的生意。

“你赔本?你赔本那就没必要再谈下去了。免得搞回去害了你。”

商人仍旧没有表露出神色,对于成建的话中带刺,依旧保持着一股微笑,只不过这点微笑带着一点尊严上的牵强。这一切脸色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且从成建反应里的得知,这个价格他冷静下来也是无法接受的。不过商人现在清楚自己还有一方面优势,成建没时间,但他多的是时间,收购商都是流转的,他可以确定的是这一片地暂时来说,是他的独档生意。他可以缓缓地将价格适当的回升到一个能够成交的标准。期间价格回升的多少只是时间问题,越往后价格肯定越高。不过急性子和或者急事是等不了的。这就是他的心计。

那老人出了屋子,坐在火炉边头,没有干预成建的事情。

”那麻烦了。“商人点头致歉,跨过泥土地上的泥潭往回走,走到路边的下鱼池的斜坡处,将上车之前,又扭回头来喊道:

”七点五你看行不行?“

这使得站在鱼池前的成建更为恼火,

“我让它烂在这里。”

成建一时间火气平息下来,返回去开锁,把里边珍珠收拾好,望着满仓的珍珠发呆。抓起一把走出库房来,细细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一把把手里的这些珍珠扔进了水里。就现有的这片珍珠而言,他在县城内的资产要胜过多数人,可都被他毁于一旦,已经不属于他了,都被自己心里邪恶的贪欲和空虚耗尽。这一切都是源于赌场。自己如果能够稍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及时的控制,都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还有余地可言。不过事后看来,过去总是可以把握的。但在过去,成建也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被各种理由安慰说服着自己一步步走向了深渊。

他脑子里此刻搅得非常糊涂,找不着一条出路,往着一侧走开,坐在池埂边上,手头夹着烟,吸了一口。片刻后,又觉得刚才还应该好好谈谈,不应该恼羞成怒,即使拒绝也不该弄得鱼死网破一般,让自己失了退路和态度。

望着鱼池发呆,起身沿着渔场走了一圈。每个沿岸,他都仔细地观察,一路走一路想,这些年像是被蒙上了眼睛,就像苍蝇撞死在了玻璃上边,也找不着那扇敞开的门,现在想顾及家庭了,自己却没有一个好的退路,绕了一群后,又回到原处坐下。

游离之际,饲料那边的电话打过来了,使得心里更加的焦躁。

听到电话那头整理好报出来的账单,超出成建的预期。

“怎么这么多?”

“一笔一划记得清清楚楚,都有你的签字,已经三年了,你知不知道?利息都好多钱了吧。“

“你下午什么时候过来?”

这又难倒了成建,有些吱吱呜呜,

”你放心好了,今天不过去的话,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我过去了再一起跟你对账。“

成建没等那边回答,就先挂断了电话,随手把烟头扔进了鱼池里边。一阵火与冰交织的微烟消散,人生于世莫过于此,根本无法撼动周边的一切,却又牵引着周边的一切,或被周边牵引其中。成建原本计划等上午把事情解决后,带着一家人出门下馆子。这个想法之前,尽管对岳母那番话的审判还有诸多犹豫,唯一的安慰便是,唐宛既然能够理解自己,自己为什么不能去包容岳母。成建临时想法就心急表达的性子,早上一出门想到就给唐宛说了,但这一计划暂且又要搁置。此时唐宛打电话过来问着,”回不回家吃午饭“,这时候又要失信于她。他机灵一点就会先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去兑现承若,可他不愿意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心里斗争着。

他的当务之急,全部的心思是重新想出路,看能不能找人把珍珠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卖出去。

老人等成建皱起的眉头稍微舒展开来,方才走近前去。他一眼就看穿了成建的心思。

“遇着了什么困难?”

成建望着银光闪闪的水面,太阳从东侧,从几颗稀疏的杨树之间升了起来。太阳升到了上空,阳光洒满了大地。片刻间又被云给遮住了。他扭头看向老人,

“没什么困难,老屯在这里也不是什么事。”

那老人把烟夹在手指间,勒了勒自己的袖口,

”价钱没谈好?“

“太低了。这个收珍珠的,就是看着我着急用钱,来压我的价格。“

“急着用钱?是在外边欠了不少赌钱吧,赌下去不是个事的。“

”是,“成建被看破了有些羞愧,转念就想抱怨和不满发泄出来,

”我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了,是个什么人,他们还不清楚?正儿八经的,你只要不是把我当傻子,我什么时候欠过他们的钱?他们昨天带着人闹到我家里去了。这不等于脱我的裤子?自从刘钢被抓,这伙人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这话算是成建的自言自语,因为年轻人的事,这老人根本不懂也不认得。他也没有渴望老人理解,只是想憋在心里边发泄出来。突然又一句感慨,像是明白了事理,

”当然,怪也只怪自己糊涂,现在有家庭有孩子了,还只顾着自己。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在外头成了借钱不还的老赖。“

老人转身回火炉边抽出两把椅子,用火钳把火炉也拉了过来。此时的太阳重新展露。那老人挨着成建坐下,成建也起身坐在了椅子上边。老人用一种看淡的,且是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道,

“人啊,难免会有难堪的时候,不顺时这些最为明显。”

“要说我这老头子给你指点迷津,我配不上。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做为一个过来人给你说教一番。讲讲我自己的过去,有个前车之鉴,看能不能给你敲一个警钟。你不爱听的话,我就不说了,免得你嫌我啰嗦,还怪罪自己不成个人样还在这里教人做人。“

在成建点头请求老人指点后,

老人回忆起过去那些浑噩日子里,一手造就的错误,毁掉的幸福。现在又决定把它拔出来回想,不免陷在一片心痛中。

他腊黑满是褶皱的脸,如同干裂河流上的那些裂缝,那双像是抹了一层白霜的眼,透出来的悲情,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老人吱呜的说了一些他话用来掩饰,他的每一口烟都吸得很急很用力,似乎这样才够力度,才够刺激一般。烟吸到了烟蒂,老人哑着嗓子开头,

“我第一个老婆,就是你徐伯他娘,就是因为我在推牌九,在外边赌。我那时候把家里能偷的能卖的都偷出去卖了换钱拿去赌。只要袋子里有个钱就在赌场里边混,钱输完了,能借我就借。借不到我就回家睡觉。欠了钱,上门收债的一来,家里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烂床。逼得家里没退路了,娟子把最后一口粮藏在灶灰里边,留给孩子后,上吊自尽了。那天他妈上吊死了我都不知道。我赌了一个晚上,赌得头昏得看不清东西,隔壁的找到赌场里边把我喊了回去。回去见着那根抹布绳吊在梁上,我浑噩的看了一眼没有一点感觉,直到见着她躺在那块烂床上边,吐着舌头,我才清醒过来。我的腿就像拔了骨头,软了,站在那里立不住脚,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昏了一天,我心里悔恨,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我抽自己的嘴巴子。丧事是我岳丈到处筹的钱,办完丧事,没过几天我又去赌,孩子放在奶奶家里,“对于这期间的事因老人欲言又止,似乎更另他难受,沉默停顿了片刻转言说道,

”你看我这大拇指,就是那时候自己剁掉的,剁掉有什么用,心里还是有瘾,闲不住。后边我妈饿死了,我跪着四处求人,但没人肯借钱下葬。赌的时候钱就像个数字,真的要钱的时候,难啊。他们只想着我袋子里这点钱,现在知道我没钱了,狗都不理,至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赌了。“老人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做死的忙,把孩子养大成人。赌钱这个东西,硬要自己从心里看明白了,而不是因为做错事了悔恨而去戒赌,那是不管用的,只能克制一时,要把心里的根拔掉。“

老人低着头,伸手看着火炉,沉闷了片刻,

“你跟老四一样爱赌,赢了输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赢的钱感觉就是捡来得一样,吃顿好的,那输的呢?输了一家人跟着你数着米缸里的米过日子。你想靠这个发财?靠这个维持生计,不可能的。到头来,什么都赔了,什么也没落着。老四已经烂了,跟他讲这些他也不会明白的。“

”再大的困难,只要人没得问题是健全的,那都会过去的。我这老头子几十年都这么走过来了,无非是生活品质差了点,那有何碍呢。况且还有人陪着你。”

老人的这一番话,点醒的成建,像是替成建卸下了心里无形压着的担子。这一切本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只不过自己心里在在意了,一时间有关的一切都拉过来压在了心里边。

“可恨我没有想到有一天生活会到这一步来,现在想来之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鱼池包下来一晃也已经七八年了。真是弹指间的事情。”

他似乎知道成建接下来想要说什么,先前一步于成建说道,

“你我都是这样的,只有吃了更大的苦头,他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甜的。他们说时代变了年代变了,我所见的,一代代人过来,人的这种劣性贪性卑鄙的手段是不会变的。所以只得你自己跟自己去斗争,去战胜这些心魔。”

”凡事都有个结束的时候。我在这里这片看了二十几年的渔场了,我也想好了,趁着现在身体还算解释,等着这里弄清楚了我就去大城市里边转转,白吃白喝,有人照顾着,去见见世面。万一哪天一蹬腿,就回来随便找个地给我埋了就行,反正都是一把土。“

老爷子说着这些话笑意眯起了眼睛,

成建没有想老人会先要开口离开这个地方,这也更推动了他心里想要的决定。

那商人没走太远,几乎只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就停在路边歇息,等得久了就去镇上走了一遭。他暂时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等候着成建的答复,果不出所料,成建不出一个小时,就打来了电话。他点上一根烟,吐了一口气。他的生财之道,他的生意心理学。他不经为自己的精明贪婪的勇气感到得意和庆幸。以无奸不商做为他的行事的准则和信念,他从不觉得自己狡诈,而是正经的生意人,所以就算是坑蒙拐骗他就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从不觉得自己又什么过错。接到成建电话时,他说话的腔调故意说得沉稳和不太情愿回头一般,因为这样可以更好的压制。

他在成建打过电话后,挨了一阵,才掉头过来的。到时,那老人回屋子里边做饭去了,

成建坐在火堆前,难改之前的脸色。他无法接受这种摆明了的狡猾。压着自己迫在眉睫的玩弄,而商人自以为自己精明得天衣无缝,为自己不费功夫的又多剩下了一笔钱。

”大哥,我是看着你的面子,不然我就真的直接走了,我路都走了一半了,又掉头回来的。下边的卖家都还等着我的。“

商人对自己的忽悠,感到得意。成建无暇听着他的忽悠。

“你太精明了。说句实话,如果我不是遇到了困难,这价钱我真的宁愿让它烂在这里。”

商人没有多说计较,

”大家生意都难做啊,特别是今年,我做弟弟的也是没有办法。“

“钱今天必须打到我的卡上,我这么低的价格给你了,你就不要给我说什么三天,或者给我推推掩掩的,我等着钱用。”

这商人龇着笑脸,

“行,大哥,放一百个心,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我先给一部分定金,货我下午叫车来拿,到时候尾款一齐给你。”商人的柔性同他发亮的头顶一样圆滑。两人的先前的不快就这么消散。

成建倒也有了解脱之意,有些看重的东西失去了反而比得到还要轻松自在。还请一批债务,能够减轻堆积起来的麻烦。

商人走后没多一会儿,成建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城里边,

刚巧碰见了屋后边的周爷,背着鳝鱼笼子从池埂中路过。

三人谈喧了一阵,谈到问其买几条鱼做腊货,成建拿着抄网挖了几条鱼上来,不肯收钱。

后边的杨老二家的媳妇见着了有人在前边摸索,便上前过来凑热闹。见着周耿推三阻四,杨家媳妇打着自己的小心思开口劝道:

“哎呀,建子说不要钱就不要钱嘛。池子里鱼多的是,还差着你这几条?再说谈钱那不就见外了。“说着自己上前去拨地上的那几条鱼,翻选一阵后才肯起身,手指在墙面上擦完鱼身上的粘液,嘴里又念叨着,

“我家杨二这两天也还说着要到建子这里买几条鱼呢。”

成建和村里的大多人都是相识,定然知道这人的为人和心思,他装作没有听见,走开了来,拿了一个蛇皮袋。陈老爷子帮衬了一把。把这些鱼全部装进了蛇皮袋里边。

“别嫌弃,周爷。“

见成建没有理会,那女子依旧不管不顾,为捞到便宜而做出努力,

“你帮我也搞几条鱼来,建子。”

成建仍然看着女子,那股厌恶之意,溢于言表。

这妇女的脸色,自然也就变了。

周爷见状掩饰道,”搞不了了今天,那抄网坏了。“

杨家媳妇扬长而去,嘴里细细念叨着。眼神向上翘着,”谁稀罕,怕不给钱还是怎么?”

周耿回了屋子,又提过来自家里的土鸡,嘱道:”你不该得罪她这种人,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不然背后怎么说你,怎么使你的坏都不知道呢。她说不定要站在她家门口骂你一个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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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建赶着往城里去了一趟。下午那商人过来按时把货全部拖走。钱也全部汇到了卡上。

准备离开时,成建拿了一个红包,塞给了老人,做为告别。

”这场子你还是得找人看着。“

”行,您老注意身体。“

回去的路上去结算了鱼饲料的钱。

他再不想接到任何一个讨要债务的电话,方盔待在另一个赌场里边,成建出门又往着走去,到楼下时,方盔下楼冷着个脸,

”不上去坐坐?“

说着接过了成建手里用黑色塑料袋裹着的一沓钱,数了起来。

少顷,抬起来头说道:

“少了。”

方盔仍旧冷着脸。

成建听得这话,心里冒火。他恨不得把上次的遭遇一起发泄出来,但这样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和付出更大的代价。

“多给出这些钱不够你一晚上?”

成建的态度和语气,已然让方盔察觉到了其中的怒气,但没有计较,这时反而退去了绷着的脸,更加柔和起来。

“除了人落价了,什么东西不涨?“

成建不想胡搅蛮缠下去。

“这就对了,建哥,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这超出来几天的利息,看在我们几个老熟人的面上就给你免了,下来有事还找我。”他把钱夹进自己的皮包里边,然后又把皮包夹在了胳肢窝。

”来都来了,上去玩玩?今天我陪你,说不定这钱只在我手上过一遍手了,还没捂热就还给你了。“

“不了。”

成建自然是没有好的脸色给方盔的,但他因为不想因为最后的态度跟方盔继续扯下去,本想就昨天的事情理论一番,但还是把一些不满的话还是憋了回去。

转身几步见着了陈老四走来,不过两人并没有彼此理会。陈老四近来胖了不少,是一种臃肿,脸上起了些坑洼。从看守所出来后的那些日子,始终是怕招惹出麻烦。去外省躲了一些时日。等到这边的朋友确定了无事后,才偷偷摸摸的回来。外边的日子也不好过,油嘴滑舌和他的痞性与城市格格不入,待在外边混吃混喝处处撞墙,身上又没有多少钱,整天就窝在邋遢的旅馆里边,吃着快餐。性情变了不少,近来不愿说话了。

成建对这人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抛到了脑后。只想着自己了却一桩事,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一次教训,他决定再也不赌了,一半是因为看透了这些人,另一半是因为他不愿意再为了自己贪欲错下去而连累家人受苦。

想明白后,成建止步想起陈老爷子嘱咐的事情,回头时见着他已经到了上楼拐角的末处,方盔走在他的身后。他有些犹豫,其一,碍于上次陈老四挨打,成建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也算帮手。其二,与刚才的思想决定,他不想再踏进这类楼房一步了。

人这一生在他看来,出生和死去是做为重要的,同样都是不能左右。出生时是空白的,而死去却像是在寻求或是填补人生最后的答案,像是给这一生签字盖章。相对而言,正是有了这一生才添了不舍。陈老四在他父亲心中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遗憾,他并不清楚。

他站在楼梯外边叫唤了两声,没人应,方才踏上楼去。

一个星期前,他还觉不出屋子里这股烟味与汗臭的交杂,现在这里一切人和事让他觉得厌恶。

他摸索到了陈老四的肩膀。

陈老四晃过头来,瞅了一眼成建。又撇过头去,继续往前走着。

”出来一下。“

陈老四又扭回头来立在那里,

”我们两个之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有什么事直说。“

成建简言了断的说完。而陈老四无意识的对这个称呼起了应激反应。他转过身来,瞪着成建。

”他要死就死,关我什么事?“

“还在那里磨蹭什么,赶快上桌了。”桌上男子的叫唤,让陈老四扭过头去瞟了一眼,可以说是凶狠的瞪了那个男子一眼,又把头扭了回来,似乎还想多说两句。

”老子小的时候,他没管过我,现在还想我去管他。但他如果死了,这你放心。我会给他埋了。他把我生出来,我把他埋下去,这是先前的我,和死后的他,都无法做到,都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也早就想到了,他死了,我给他埋了,我和他之间就两不相欠,扯平了。我也不贪他的。他那些房子什么都烂在那里,我再没骨气我也不会回去住。”陈老四说话还带着一股气愤无赖的腔调,语气说得很快,似乎是他在心里脱口而出的。

成建对于他这般无赖的解释,一时间也哑口无言,又碍于两人隔阂的距离,不予过多的干涉,既然意思传达到了,就算完成了。话题本该就此打止了,似乎在多说一句就是越界多余。

成建本想就此扭过头去,不知觉为什么又多看了陈老四两眼。看着陈老四那副脸庞,眼神中的空洞。心里似乎发了慈悲。

”你最好还是回去看看。“

陈老四这时跳过了刚才的事情,看着成建。

“我跟你很熟?”陈老四几乎是一种冷漠刻薄的语气,

“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在这里叫我做人?"

成建心里嘭了一下,但这一态度也在预料之内。不再说话,往门口走去。

方盔从洗手间里出来,

“呦,建哥,我就知道你忍不住的。”

成建不想理会他,继续往前。

方盔见被无视,指着他的后背骂道,

“给你脸了是吧,你这杂种。”

成建继续走着,一旦停下脚步,对方盔而言,就是要战斗的表现,而他只会继续的将自己激怒。成建心里自然是憋着一股子怒火,每一个字在引动的他想要转身的心。刚顾及家庭,想要有所改变,不想再惹事了,他清楚转身只会惹得事情越发的糟糕,而唐宛上次的包容已经是一个底线的体现,如这般转身下去,家庭的最后一道屏障一定会破裂开来。这股愤怒的跳动,一直摁不下去。直到走到自家楼下时,面对另一个难题,如何进门时,才分散了注意,渐渐得到一些平息。

回去的路上,城里边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商场。想起唐宛的蓬头垢面,这些年受的苦,不常打扮自己。成建买了些护肤品,他把礼物包得紧致,另买了一捧花。

到楼下时天色已晚,外边起了一阵阵的寒风。

成建收拾了自己的表情,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这刻,他岳母的那一番话,就像病痛在身体上的折磨,怎么都不适。气氛是阴暗的,三个人之间彼此都存在矛盾。想来想去,还是下楼把花藏在了一楼的底下。

推开门,风吹得屋子里边的铃铛响。先见岳母的那般沉重压抑,岳母待在厨房的门口,系着做饭的围兜。一副指责的脸望着成建,每皱一下眉头都让成建感到厌恶。

“你这一天到哪里去了?”她的发问像是责怪厌恶像是审问犯了大错令人憎恶的罪犯。

天昏暗得早,南方风中的阴冷钻过窗户,消散蒸发在屋子内,冰冷了手脚和心,屋子里没有开灯。这种口气钻进成建的耳朵里,固然气愤。

成建似乎没有听见他岳母的话一般,往着房间里边走去。他想起岳母曾经那些对他的夸赞,逢人就提起的自豪,现在感到恶心,虚伪,厌恶。像披着了这张人皮,已经看得一览无余。

岳母对成建的态度大感意外,觉得这般,部分可能是因为昨夜唐宛对自己起的争执,见底了她的威严。她完全不想,昨夜的那番话,又那么几句,已经扎进了成建的心里边。在流血,伤口根本无法自愈。一个家庭就要这样留下一条伤疤。

她的嗓音和语气成建不大可能听不见,所以他是故意的。对一种报复,难道是听见了昨晚的对话?她在心里琢磨道,对他不认可的程度也就越来越深了。她的岳母也全然听不见自己讲话的语气是多么扎心刺耳,她大大咧咧自己总以为温柔贤淑,贤淑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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