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玉珠依旧是和公子同乘一辆马车。
“我……”
“奴……”
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开了口。
“还是公子先说吧。”玉珠垂下眼睫讪讪道。
陆珣视线扫过小娘子微红的眼眶,淡笑道:“我今日来寒露寺是为了给寺里送盂兰盆节法会上要用的经书,来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同小娘子说。”
一个月前寒露寺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盂兰盆节法会,托陆珣帮忙找书局印一批佛经。
昨日书局那边的人将印好的佛经送到了庄子上,陆珣便连夜检点了一番,命人装好车一早送来了寒露寺。
玉珠挽起一缕垂落耳边的发丝,喃喃道:“奴也不是真的想出家,只是想着……那尼姑庵离寒露寺到底近一些。”
“嗯?”
陆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向她。
玉珠觉得在人家的剃度仪式前号啕大哭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抿了抿唇旋即换了一个话题。
“哦,没什么,公子方才说盂兰盆节,公子要去吗?”
陆珣点头,神情向往:“届时天子寿辰,万邦来朝,如寒露寺这般的古刹,也会有四方僧众前来朝拜。”
玉珠双手托腮望着公子,眼里闪着光,公子博览群书,精通数国语言,又于佛学上颇有研究,无疑是最好的帮手。
届时她定要设法前去瞻仰公子风采。
佛家的盂兰盆节即民间的中元节。
在这一日寺中僧众将会举行盛大的诵经法会,开设水陆道场,表达对亡灵的哀思和超度。
香客们亦会自发地施斋供僧,设鲜花、斋食、瓜果款待僧人,行善积德,祭祀先祖。
作为寒露寺的常客,公子也提前托庄子上的灶房准备了素斋供奉僧人。
几乎一上午的时间玉珠都在山门前帮助贺大娘和春桃母女为来自四方的僧人们施斋。
辩经在寺庙后院的十几株老榕树下进行。
玉珠赶到的时候,内场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小和尚和香客们围得水泄不通。
她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踮着脚往里瞧,却连公子的半个影子也瞧不着,正无计可施之时一眼瞧见了怀抱着一摞经书的小和尚。
玉珠快步上前拦住小和尚的去路:“缘觉小师傅,你这是要去何处?”
小和尚看见女施主,眼皮子突突一跳,紧紧搂着怀里的经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女施主请让开,贫僧要去给师傅送经书。”
玉珠眼珠子转了转,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里的经书,一脸殷勤道:“我帮你吧。”
小和尚狐疑地暼了她一眼,将经书抢回来护在怀中。
“不必了!”
玉珠蹲下身,一脸惋惜地盯着小和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无遗憾道:“坊间老人们常言,年幼小童若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扛了重物将来便很难长高了。”
小和尚将信将疑,冷哼一声道:“贫僧不是长不高,贫僧……贫僧只是年纪尚小。”
玉珠直起腰板,垂头俯视着小和尚光秃秃的头顶,但笑不语。
小和尚挠挠头:“那好吧,女施主跟在我身后,可千万别乱看乱走。”
玉珠从善如流地点头,再次接过小和尚怀里的经书,跟在小和尚身后成功混入了内场。
这一场是吐蕃僧人与天竺僧人之间的辩论,寒露寺的住持怀海禅师笑眯眯地坐在上首充当二者之间的审判。
公子作为特邀的译者,一袭青衣广袖,头上只一条纶巾束发,坐在怀海禅师身侧的老榕树下铺设的簟席上。
先是吐蕃僧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然后再由天竺的僧人进行质疑、问难,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说到言辞激烈处常常会争论得面红耳赤。
“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玉珠缩在小和尚身后有些担忧地望着中间挥舞着臂膀,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大和尚。
真要是打起来,她一定要及时冲上去护公子周全。
小和尚摇摇头,一脸老沉地表示:“辩经向来如此,女施主不必担心。”
这时候怀海禅师这个审判的作用便凸显出来。
怀海禅师好意提醒双方辩经的规则,请他们务要忘记辩经的初衷,以和为贵云云。
公子负责将怀海禅师的意思分别译作吐蕃语和梵语准确传达给双方。
公子的声音清朗,说话时更是掷地有声。
他开口时总是能令周围嘈杂的环境自然而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好似在聆听一段动人的梵音,心中的躁动也被渐渐抚平。
恍惚间,玉珠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曲江宴上。
太康十六年暮春三月,上巳日。
皇帝携王公大臣及新科进士莅临曲江,于杏园中设宴,于亭台楼阁,繁茂花木间品美酒佳馔,赏春日湖光。
是日盛京城中有名的歌姬舞姬皆受邀献艺,其中便有玲珑阁的红药。
那是玉珠头一回跟着大阿姊出席那样的盛会。
红药登台献舞时,玉珠便在一侧奏乐。
她们在传统汉乐舞中融入了时下最流行的胡旋舞,一支舞中兼具软舞的柔婉与健舞的明快,动静相宜,刚柔并济。
一曲终了赚得倾慕无数,也使玲珑阁在此次竞演中出尽了风头。
入夜,帖子如雪片一般涌来,玉珠陪着红药出席了一场又一场的酒宴。
最后一场宴罢,红药已有些不胜酒力,玉珠扶着她往回走。
行至江畔突然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世家子冒出来拦住了她二人的去路,将她们认作相熟的花娘,苦苦纠缠。
彼时红药酒醉,玉珠年纪尚轻,不懂得如何与这些人周旋,是公子及时出现为她们解了围。
那夜出现在曲江畔、杏林边的白衣公子眉目如画,风度翩翩,如世外谪仙一般降临,又如春日幻梦一般消失在人海中。
后来玉珠多方打听,也未知那位公子身份。从那以后再见他一面几乎成了她心中的执念。
在她那绮丽斑斓的豆蔻年华,午夜梦回,时常会想起那夜曲江畔的奇遇,她屈膝抱臂,身披一袭银白月光。
她想,如若此生还能再次相遇,她定不会如头一次遇见他那般落荒而逃,至少该好好对他道一声谢。
可有的人的出现便如一阵春风一般来也无痕,去也无踪。
直到一年后,那场奇遇逐渐在她的脑海中淡忘时,她却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他。
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