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御花园秃了大半,平日里爱出门的妃子公主们也都缩在自己宫里。
淑妃慵懒的斜躺在榻上,半合着美眸,任凭夕秀细心的给她捶腿,“娘娘,奴婢听说啊,万朝云中的是一笑散,没解药呢。”
夕秀的语气,得意极了,仿佛在说,有银子又怎么样?得陈大人青睐又怎样!还不是要短命!
她长得也算清秀,可大约是相由心生,近几年来,越发显得刻薄。
淑妃闻言轻轻一笑,装作惊讶的道:“天啊,竟然没解药?万家就她一个女儿,万澈岂不是要绝后?”
“不止呢娘娘,温家二房,怕是也要绝后。”夕秀乐得合不拢嘴,“老天是长眼的,他们那样的黑心肝儿,遭报应了。”
“哎,可惜,眼看着万家就要起来了,却不想老天不允许,温家这一代也没几个出彩的后人,听说温庭钧学问不错,还跟太子关系甚笃,啧啧啧,可惜。”她笑着摇摇头,精致的面容,看不出半分怜悯之色。
夕秀忍不住掩嘴,“可不是,可惜呀,就是不知老天何时把万朝衍收了,这回恩科,他也参试了。”
淑妃闻言,笑着的面庞瞬间敛去笑意,坐起来,冰冷道:“没了万朝云,万家都得完蛋,你真以为万朝衍有多少才华?还不是那些小人奉承的,看在万朝云银子的份上,说两句好听话,又不会死,你速去打听,没解药,万朝云哪天死!”
她嘴角微微勾起,美眸眯着,美丽的面庞,徒然添了十二分的狠劲,“她死的那天,本宫要放炮竹庆贺!”
“是,娘娘稍等,奴婢这便去打听。”夕秀福身告退下去。
待屋里安静下来时,淑妃敛去所有狠劲,眉宇间多了几分哀伤,她朝南面呢喃道:“爹,娘,祖父,兄长,大姐,小妹,你们放心,万家,就要完了!女儿终于等到给你们报仇的机会了!”
夕秀拿着淑妃的令牌以采购为名出了宫,她出宫后又经过乔装,摘去宫里的头饰和衣裳,换了平民葛布衣隐入人群来到万府门前。
此时,万府门前聚集了许多文人和名士,他们都带着三两书童,或者与好友一起,前来探望陈谦。
犹豫人太多,万府装不下,他们也不去温府,温继佑便派人设了茶棚,搬来桌椅,供他们休息。
夕秀一张手帕拧得都要烂了,她恨恨嘀咕:“这个扫把星,连累陈大人也中毒!”
话音刚落,万府侧门出来一辆马车和几个护卫,顿时,门前的人都轰动了,纷纷起身看去,靠前的还出言询问:“这是?”
万贵亲自准备的马车,此时有人问,他忙揖礼回话道:“回这位相公,鱼神医有办法解毒,正要出门采药亲自制药。”
“哦?这般说来陈公解毒有望?”那人激动问。
不光他激动,所有人都激动了。
万贵心情也极好,他点点头,“是。”
“如此甚好!甚好!”
顿时,门外一片欢呼。
夕秀蹙眉,脸色瞬变,陈谦能活,不就代表万朝云能活?
虽然,她很想跟陈谦搭上关系,但他已经不年轻了,这个年纪死,也不亏,尤其是就算活过来,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反而便宜万朝云。
让万朝云得便宜?
绝不!
正想上前问两句,正门开了,温继佑亲自送了名少年出来,跟着的还有林见深和万澈,她吓得忙往人后躲。
“鱼大夫,静候佳音!”温继佑拱手道。
鱼渊亦是礼貌回礼,“我会尽力的。”他素来不会把话说满,但温继佑清楚他的医术,造诣非凡。
“这年纪轻轻的是谁?”有人不解问。
面对众人的疑惑,温继佑扬声道:“这位是鱼渊,鱼大夫,就是他要南下给陈公炼药,各位若能行个方便,还请援手。”
“原来是鱼神医,我知道,我家族叔便是被鱼神医治好的,别看他年轻,医术可是相当了得,温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吩咐家里人,给鱼大夫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文人,名士,都出身世家,家族殷实,亦或是富甲一方,若得他们沿途相助,鱼渊的路要好走很多。
而且,温继佑还有一个考虑,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鱼渊是去采药的,把他放在明面上,想动手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杀鱼渊,就等于杀陈谦,想来没几个人担得起后果。
“对,温大人放心。”其中一胖子走过来,递给鱼渊一枚玉佩,“我姜水姜家,执这枚玉佩,过姜水时可以上姜家寻求帮助,我姜水姜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有几条过江的船,希望能帮到小神医。”
众人倒吸口凉气,以江名为姓,你说不是什么大家?
谦虚过头了吧。
隐世世家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鱼渊也不客气,接过后道谢,“多谢,待大人痊愈,定原物奉还。”
“不足挂齿,你若能解陈公的毒,就是我的恩人,不用还。”胖子大方道。
见胖子如此,其中一翩翩佳公子也上前递给鱼渊一柄玉笛,“我琨山少正家,我家不比姜家如雷贯耳,只不过在琨山一带有些势力,近来政局动荡,山匪颇多,你执此玉笛赶路,那些山匪多少给些面子,也方便赶路。”
众人无语,什么时候混绿林的也出翩翩佳公子了?
看言行举止,谈吐儒雅的,家族转型很成功啊。
“多谢。”鱼渊接下道谢。
“不必客气,应该的。”翩翩公子笑道。
话毕,又走上来一个人,递给鱼渊一枚印章,“在下西南药行彭家人,说来惭愧,虽出身医香之家,却对药理没甚天赋,帮不了陈公,这是我的印章,拿着它,到了南方,所有药材随鱼神医挑,彭家别的没有,药材多的是,不过这印章可不能真给,取了药给我爹就是。”
众人又惊了,一个卖药的跑来当名士,你不务正业啊!
就不怕家族青黄不接?你爹能答应吗?
鱼渊照样没客气,接下后道谢:“多谢。”
“好了好了,多谢各位鼎力相助,但时间紧迫,鱼神医得走了,各位让让。”温继佑心中着急又羡慕,若他中毒能有陈谦一半影响力就好了。
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到时候吊唁的人不要太少,面子不太难看,就知足咯。
鱼渊上了马车,温继佑安排的护卫,以及落叶山庄的高手,还有林见深安排的御林军,护送鱼渊,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城。
夕秀听半响,不是很明白,但林见深在,她不敢露面,咬牙便回了宫。
一口水没喝上,便火急火燎的去找淑妃禀报,“娘娘,娘娘!”
“怎么了?”淑妃微微蹙眉,她最讨厌下人不成体统。
夕秀自知失态,忙行礼请罪,“娘娘恕罪,是奴婢太着急了。”
“怎么了?”她淡淡问。
虽是语气淡淡,但她心里是急的,生怕出现反转。
然而,人生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姑娘,京城来了位鱼神医!他已经南下采药,奴婢听温继佑那意思,是陈大人和万朝云还有救,而且他们很有信心的样子。”
“啪!”淑妃拍案而起,面容因暴怒而狰狞,“还有救?!”
“娘娘息怒,奴婢觉得,不过是说说罢了,等那鱼神医采药回来,万朝云怕是早熬不住了。”这也是夕秀的期盼。
“不能有万一!通知他,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什么鱼渊给我杀了!”她双手紧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深深镶进肉里,“万朝云这次必须死!没有她,万家就没了保护伞,没有保护伞的万家,本宫才能随便碾踩!”
“可是娘娘,奴婢看到太子殿下也派人保护那鱼神医……”
她话还未说完,便接收到淑妃冰冷如刀的眸光,“你懂什么?太子是陈谦的学生,他派人保护天经地义,但他不能派所有御林军去,而且……你转告他,最好把罪过扣到太子头上,一个杀死恩师的人,还配继承大统吗?”
夕秀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恭维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到。”
“郕王也可能很想让陈谦死,如果那姓鱼的身边太多人保护,就与他联手,先杀了万朝云和陈谦,我才能报仇,我儿才能当太子!”光打进来,落在她脸上,将她脸上的恶毒和狠无限放大,夕秀堪堪看了一眼,立刻胆战心惊,慌忙低头。
“是!”她坚定道。
——
万府,长喜院。
万朝云知道自己躺着,身边柳眉和蔷薇时刻不离,母亲也常深夜过来悄悄抹泪,就连父亲,也哭过了好几回。
老爷子最是争气,每次来看她,都骂骂咧咧的,骂她不争气,骂她没出息,还说她再不醒来,就转移她全部财产,哎,真是最狠祖父心啊。
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李白真不愧是诗仙,那句‘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写得好啊。
也不知陈谦怎么样了,不知他会不会担心自己而日日揪心,她能听得到声音,想必他也能听到,只要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就好。
只是,黑暗太久,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沉睡多久了。
十天?
二十天?
一年年?
十年?
还是更久。
这个时代植物人应该活不了那么久,但她害怕醒来他已垂垂老矣,而她也朱颜不再。
人啊,停下来,果然会多想,会矫情。
这些日夜里,她便时常想起一切飙泪的话语和诗词,以前也不觉得自己那般有才。
哦,不对,应该是记性好,记的都是别人的诗,别人的词,别人的句子。
譬如那句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有譬如那句苏轼的那句‘世事无穷,老生有限。’
思来想去,觉得这些诗美则美矣,却缺了鲜活,跟个老翁感叹时光易逝般,暮气太重。
人病着的时候,要想想些欢快充满希望的诗歌,譬如……莫名的想起李煜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不行不行,身体本来就垮了,如果心再垮掉,那岂不是死定了?
她努力摒弃掉那些不好的情绪,努力想着吃的,蒸羊羔,蒸熊掌,郑陆伟,烧花鸭,松花小肚,烩鸭丝,焖黄鳝……
想着想着,便觉得人生亏得慌,早知道会中毒,余生没个着落,当初就不该遵什么规矩,早该把陈谦给办了。
躺在他怀里的感觉,温暖,甜蜜,还有满满的安全感。
尤其是他身上的淡淡墨香,最是好闻。
上次她记得都解衣了,为什么没下一步呢?
悔啊!
“小王爷,里边请。”翠罗的声音突然响起。
万朝云微愣,小王爷?
哪位?
正疑惑,一道富有磁性的温柔声音传来,“多谢姑姑。”
“小王爷客气了,您能来看我家姑娘,是我们的荣幸。”翠罗道,她说罢招手唤去柳眉和蔷薇,“你们两个出来帮我一下。”
“姑姑……”蔷薇不敢走。
“夫人的意思,还不快出去?”翠罗搬出温氏。
顿时,柳眉和蔷薇都不敢留了,忙跟着她出去。
很快,屋里只有躺着不能动弹的万朝云和林萧。
万朝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直宽厚温暖的手紧紧握住,“这些年,我不能在你身边,你吃了很多苦,以后不会了,我母妃说,我们两家会结亲,现在只盼着你醒来,我好娶你过门。”
过门?
万朝云吓一跳,差点醒来。
“虽然夫人说一切都要等你醒来再决定,但我坚信你能醒来。”他自顾说着,“以前在书院,我便日日念你,想你,说来也奇怪,不过是见你几面,却住进了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别人都说你跟陈公之间有什么,甚至民间有人作曲唱你们两个,但我是不信的,陈公渊博豁达,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你定只是他的学生,能跟在他身边学习,是上天的恩赐,你肯定珍惜。”
万朝云:“……”
你最好信!
“以前落叶山庄在王府,现在空置下来了,我打算改建成咱们以后住的院子,院名你来取,我知道你喜欢桃花,种了满园。”
他的语调轻轻,满是深情。
此时,他不知道的是,在很多年后,那满府桃花,也只有他一人欣赏。
花开了,他一人作画。
花落了,他一人葬花。
果子熟了,他一人采摘。
酿了酒,一人独饮,然后醉到天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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