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三楼的一间病房中还亮着灯,光芒隐隐透过窗帘传到外界,若是有谁偶然路过, 一定能发现某位病患没有好好遵循医嘱, 光明正大熬起了夜。
病床上,将过长的头发用皮筋随手扎在脑后的作家先生身前的桌板放满了稿纸,此时笔尖正在其中一张上匀速划动着写下句子。
【……西西里岛的夜晚总是伴随着喧闹,这条黄金的街道从来不会迎来真正意义上的黑夜, 巨大的霓虹灯牌被最直白的做成金币的模样, 朝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挥洒着贪婪的荣光。
赌徒一如往常踏进了正中央的黄金大门,每一次靠近他都要疑心那招牌到底是不是人们所猜测那样是由黄铜所冒充而成。有关于这个疑惑, 酒馆甚至开了赌局,一群不嫌事大的酒鬼将奖金池堆上了天文数字, 可从来没有人得以验证——毕竟在黑手党的眼皮底子下偷东西实在是个大胆的行为不是吗?
但是谢瑞特并没有下注,甚至对此嗤之以鼻。他从来不会投身无法计算出具体概率的赌盘,同样的,他也看不起那些将赌盘当做是运气游戏的低级赌徒。
这条街道上的一切都在想尽办法让人热血沸腾起来, 丢掉大脑, 同时也丢掉钱包。想从贪婪的庄家手上扣取金币的方法,就是时刻保持冷静、缜密的思维。
他站在赌场的入口, 不少人向他投来目光,这个从来在赌桌上面无表情的赌徒无疑在许多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谢瑞特并不在意这些,他现在所想的只是如何将手上的一张100欧变成一叠。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懂得及时脱身的赌徒可谓是每个庄家的眼中钉。
今日的热门项目是俄罗斯轮盘,这是个好选择, 比起容易发生“意外”的21点与□□, 以及过度依赖幸运的老虎机, 俄罗斯轮盘完美契合谢瑞特的特长。
于是他顺理成章的从侍者手中接过兑换好的筹码,来到了赌桌前。拨开前方层层叠叠的人群,他才终于看清了坐在赌桌另一端的是谁——那是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穿着做工粗糙的衣服,脸上分布着大片大片的雀斑,看上去像是早晨在街边叫卖的报童一不小心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随手抓住了一旁的侍者:“请允许我因为这荒诞的事实而询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赌桌上会出现一个小鬼?”
侍者露出了礼貌的微笑:“先生,你有所不知,那少年可不普通……看看那前方的筹码吧,多么壮观!”
谢瑞特望了过去,那用于存放筹码的盘子中此时正垒起了一挪壮观的“山”,而押注的中心位置则是放着一个让人心跳加速的数额。
难怪这些人都疯狂的围在这里!若是能从少年手上拿下一局……
赌徒藏在镜片后的眼中划过一抹思索,端起自己的筹码盒走了过去,于众人的注视下在赌桌的另一端坐下了。
少年原本还在无聊的把玩着手中的筹码,见到有人来挑战自己,顿时扬起了灿烂的笑,将圆形的“50”丢到了下方的押注池中。
“晚上好,这位先生。您看起来更适合出现在斯坦福大学数学系的学术会议上,而不是坐在俄罗斯轮盘的另一边。”
“站在这里之后,所有人的身份都会归零。”男人双手交叠托住下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作为赌徒后所有人的身份都归零啊。”少年好似很感兴趣般又往中间的加注池中丢下一枚砝码,“这倒是个很新奇的说法,我喜欢。”
“我要跟注。”男人举起手来示意荷官,打开了自己的筹码盒。对比起少年面前那如同小山一般的筹码,他盒中的就显得寒酸多了。只不过,赌桌上从来没有筹码对等的规矩,只要求有谁能从上帝的指缝里偷来硬币。
“那我也跟注好了。”少年用轻快到与周围的场景格格不入的声调说道,轻轻抬起手来,在面前那座筹码山上一推——
哗!数不尽的筹码就像是瀑布般滚入了中央的赌盘之中,所有人都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这些筹码,我全跟了,今天我会一直玩到最后。而先生你要做的也很简单……”少年竖起一根手指,“请将您的名字押上来吧。”】
“押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奇怪的要求男人从来没有听过,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毕竟只是个名字而已,哪怕真的输了也没有办法真正的被夺走,顶多也只是按照对方的要求去换个名字罢了。
此时的他还对往后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熟练地对着俄罗斯转盘上的号码下注,一向冷静的大脑开始计算起了本轮游戏的概率。
他本以为自己会如计算之中那般赢下所有筹码,实现踏入赌场前的目标。但当最后一次转盘停下之时,那枚象征着他命运节点的球却没有如他所想的落入“本该”的号码格。
他输了,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少年笑嘻嘻的将筹码重新收回自己面前,几乎要垒成一排小山。男人并没有感到多可惜,毕竟一开始他所压上的也只不过是100欧元的筹码。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却让他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二十五年来的所有人生经历——按照承诺,少年取走了他的姓名。
彻头彻尾的。
无论他是想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姓名,又或者要使用自己先前的证件,有关于【谢瑞特】这三个字都会凭空消失。这让他感到不可置信,原本如同玩笑话般的押注竟然真的生效了,还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
赌徒试着去更换自己的姓名,但只要对外报出自己的新名字,不出三秒钟,对方便会茫然的再次开口问道:“抱歉,你能再说一遍吗?”
忍受了三天没有名字的生活后,赌徒终于受不了了,回到了那间赌场中想要找到少年,但却一无所获。用剩下的积蓄贿赂了荷官后,他终于得到了少年临时住所的地址,在推开门那一刻,正好看到了正在收拾行李箱的身影。
夺走了他名字的少年,打算离开西西里岛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而显然的是被他赢走了名字的倒霉蛋并不打算放过他。
故事的引入到这里就结束了,不算太长但也不算太短。忙碌了许久的作家先生将手中的笔放下,放松地靠在后方的软枕上,活动起了自己的手腕。
虽说被夺走了名字的赌徒是这本小说的第二主角,但季言秋并不打算给他起个新名字,而是定下在后文中以赌徒这个代称来称呼对方。
从今往后,【谢瑞特】这个名字便属于少年——虽说也没有人知道他先前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将手中的稿纸整理好,季言秋活动活动藏在被子下的双腿,顿时感到过电般的麻意从脚趾扩散到了整条腿。
在床上进行写作虽好,但长时间不活动,真的非常容易导致腿麻呢……正在为自己按摩来疏通血液的作家先生苦哈哈的想道。
双腿在按压之下稍微活过来了些,季言秋挪到床边,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几个数字:【2:34】。
糟糕,一不小心又熬夜了……季言秋做贼心虚般扫了一眼病房门上方的小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去要摁下不远处的电灯开关,彻底“销毁罪证”。
叩叩。忽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季言秋顿在原地,不太确定地转过头去。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敲门声?可这么晚了,会有谁呢?
季言秋耐心等待片刻,方才那短暂的敲门声并未再次响起,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他不太放心的走到病房门前,透过窗口向外看了看——没有人。
那应当就是我听错了?东方人一脸狐疑的转身往回走,就在他刚踏出一步时,身后又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叩叩。
季言秋一个猛回头,胸腔里的心脏跳动频率开始逐渐加快。病房上的窗口是用来查房的,正好与成年人视线平行,也就是说,除非敲门的人能像纸片一样紧紧贴着门口站立,否则都应该被他看见。
深夜的医院一片寂静,房间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季言秋保持着站立的动作,尽量的放轻自己的呼吸。
耐心等待一分钟后,那诡异的敲门声又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听清楚了,声音似乎来自下方,大约与他膝盖处同高。
东方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大胆的按下了门把手,打开了一条门缝,小心翼翼看向门外。
——随即,他便与熟悉的木偶对上了视线。
匹诺曹?惊悚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季言秋将门拉开,蹲下来与木偶平视,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木偶朝他非常热情地挥了挥手,褐色的眼珠似乎刚被巧手的木偶师清理过,显得更加透亮。
季言秋耐心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不过很遗憾的是,在场的一人一木偶都没有开口说话的能力:季言秋是因为异能消耗过度,匹诺曹则回归了异能最初始的状态,尚且没有掌握说话这个技能。
于是,两双颜色相仿的眼睛在半夜的病房门口对视许久,如同在上演哑剧。
又过了五分钟后,季言秋终于反应过来,回到自己的病床前拿来白板:【你不会说话吗?】
匹诺曹非常诚实的摇了摇头。
季言秋不抱有多少希望的又写下一行字:【那你会写字吗?】
匹诺曹思索片刻,随即在东方人期待的目光下再次摇了摇头。
……好吧。季言秋叹了口气,侧过身去示意木偶先进来。
虽说后来发现敲门的是木偶后自己吓自己的氛围感淡去了不少,但总归是深夜里的医院,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还是有点可怕的。更何况匹诺曹是个长相十分传统的木偶,所以在走廊的灯光下看着真的挺吓人的。
匹诺曹像跟着人走的小鸭子一样乖乖走了进去,顺着季言秋的指挥爬到椅子上坐好,两条细细的小木腿一晃一晃的,简直就像个乖宝宝。
这让季言秋有点心情复杂。那个满口谎言的少年在没有被分离出来前竟然是这么个乖宝宝的形象……这反差实在是太大了,甚至容易生出几分荒诞感。
木偶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所以一切交流都只能靠肢体语言。而不幸的是,与他进行对话的人类也暂时无法正常开口交流,只能通过写字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意思。
于是乎,这场格外安静且艰难的交流便开始了。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季言秋先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现在可是接近凌晨三点,哦不,应该已经三点了。www.youxs.org,规律到能让伊丽莎白来作为例子教育他。作为对方相当看重的孩子,木偶是怎么做到在睡眠时间偷偷溜出来的?
匹诺曹开始比比划划起来,先是拿手指指了一下东南方向,紧接着比了个问号,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想象力比正常人要丰富不少的作家先生非常努力的运转大脑试图理解这一串动作背后的含义,半晌后不太确定地写道:【你是想问我西西里的事情?】
匹诺曹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季言秋有些为难,那个亲手策划出西西里上一系列事件的少年已经彻底被抹消,留下的只是个回归了初始状态、什么也不知道的匹诺曹,www.youxs.org“新生”的孩子得知这场悲剧。
可望着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他又摇摆不定起来:匹诺曹什么也不记得,应当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父亲与他还不能返回故乡的土地,又偷偷的从别人的对话中听到了西西里这个关键词,便跑来求助潜意识中认为可以信任的他。
作家先生一时陷入了两难之中,手中的笔在白板上落下又抬起,留下几行墨点。木偶耐心等待着回答,在看到他这犹豫不决的动作时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伸出手指去点了点还留在白板上没有被擦掉的问题。
季言秋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刚要陷入新一轮的挣扎之中,门口就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匹诺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坐在椅子上的木偶下巴上的关节咔哒响了一下,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掩耳盗铃般不敢转头面对站在门口的男人。
季言秋充满感激地望了过去,在白板写下:【www.youxs.org,他是来找我问问题的。】
至于是什么问题?他非常贴心的没有擦白板,因此只要将板子一立便能看到还留在上面的问题。
www.youxs.org,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来将装死的木偶抱入怀中。
“唉……也是,我在和他人谈话时从来没有避过他。”
意大利男人低下头去,表情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今天打扰你了,抱歉。”
季言秋非常通情达理的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我也还没睡下。】
闻言,www.youxs.org:“凌晨三点还不睡吗?熬夜并不是个好习惯。”
说到后面,他又严肃起来,就像是真情实感为朋友的不良好作息感到担忧。
已经将熬夜刻进人生字典中的作家先生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我这不是正打算睡……】
“那么就不打扰你了,还请以后好好休息。”他顿了一下,捂住怀中木偶的眼睛,弯腰去轻轻拿过季言秋手中的笔,在白板的背面留下了一行小小的字。
随后,他重新松开手,握住木偶的手臂朝着季言秋挥了挥,以示告别。
“晚安,祝你好梦。”
季言秋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在房门重新合上后将白板翻转过来,看向了那行字体工整的留言:
【谢谢你没有告诉他。以后,也请帮我保密,无论是西西里,还是将来要发生的事。】
——————
在经历过昨晚那场短暂的谈话后,季言秋居然难得拥有了一场无梦的高质睡眠,成功战胜了糟糕的生物钟,在早晨九点便睁开了眼睛。
正好来早间查房的医疗人员非常惊讶,差点忘记将检查表带走,回过头来拿时还向着床上的东方人感慨:“您今天居然醒的这么早吗?看来伊丽莎白小姐让您调整生物钟的医嘱开始起作用了。”
季言秋笑着不发一言,用微笑将医疗人员成功打发走后有点心虚地瞥了一眼昨天晚上熬夜的“成果”。
反正人类只要保持六小时睡眠便能算是拥有充分休息不是吗?无论是十二点入睡早晨六点起来,还是凌晨三点入睡九点醒来都是六小时睡眠!
布莱克编辑先生一如既往准时到来,手中提着一天比一天大的保温饭盒。他刚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手上就多出了一沓稿纸。
“莱芬耿尔先生,这是……”
季言秋略带骄傲地将白板转过来:【是新书的开头。】
不过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平时催新稿催的比谁都狠的布莱克编辑此时却板起了一张脸来:“莱芬耿尔先生,您的手受了伤就应该好好修养,这里都有——整整两万字?!”
布莱克又不可置信的重新数了一遍手上的稿纸,没错,一共二十张,按字与字之间的间隔来说已经有两万字,甚至可能更多!
他一时间无比紧张起来,抓着自家作者的手就开始翻来覆去的查看,还一边絮絮叨叨:“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天呐……莱芬耿尔先生,我,我需要让医生来为您检查!”
季言秋哭笑不得的婉拒了对方:【我的手其实已经没有大碍了,而且主治医生每天都会为我检查一次,不先看看新书开头吗?】
“但这仅仅是您的一面之词,具体还是要医生说了才行……”布莱克一边小小声的反驳,一边非常诚实的将目光落在了稿纸上。
职业编辑的阅读速度非同一般,很快,布莱克便快速的将整个开头浏览了一遍,抬起头来有点忐忑不安的说道:“莱芬耿尔先生,您确定要写这么一个故事吗?”
季言秋早有预料:【我非常确定。】
“可这个想法……恕我直言,莱芬耿尔先生,有点风险,人们很难喜欢上这么一个主角。而且与您上一本的风格差别有点大。”
赌徒这个形象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只需一出现便会被打上负面标签,但偏偏又是轻松的冒险故事……这实在是太过矛盾了。
面对着编辑的疑惑,季言秋平静而坚定的写下了自己的回答:【我并不需要他具有多么深刻的教育意义,仅仅把它当成一场冒险故事来看就好。】
【有谁规定了一个故事必须有多么令人反思的主题吗?写作本身就不该带有任何目的。更何况,我也不希望一直在舒适圈中打转。】
他当然可以再写一本《贝蒂小姐》那样反映了人类阴暗面的小说,可无论是他自身的意愿,www.youxs.org,都让他否定了这个选项。
作为一个作家,他希望能挑战自己从未写过的题材,这才能帮助他走的更远。
这番话谁也无法反驳,布莱克编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无奈的说道:“好吧,抛开独具一格的主人公以及与上一本的对比,您的新书开头相当出色。”
一个冷静、坐在赌场上计算概率的赌徒被突然出现的少年赢走了名字……既带着点魔幻色彩,有关赌场以及两位主要人物的性格塑造又相当的真实,并且具有足够的起伏性,让人忍不住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无法否认,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冒险故事开头。
季言秋笑眯眯的在白板上写字:【这不就够了吗?】
“我认可您的作品,但是,”布莱克编辑加重了后一句话的语气以表强调,“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无法代表主编,最终还是要交给主编定夺。”
看开头铺设的故事线,这篇冒险故事应当也会采取独立出版的方式,因此需要交由主编二次审稿。
季言秋已经非常熟悉这套流程:【我能理解。】
“那就太好了,一旦有消息我便会马上来告知您。”布莱克编辑又忍不住补充道,“不过我认为,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季言秋只是露出微笑,不置可否。
由于布莱克急着将稿子带回出版社给主编,今日他并没有在病房中逗留太久。但很快,病房又迎来了新的拜访者——一颗熟悉的金色脑袋从围墙下方偷偷的探了出来。
目睹了对方爬墙全过程的季言秋默默捂住了眼睛,于心中发出了由衷的祈祷:
希望伊丽莎白小姐没有采取狄更斯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