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文炳六月初六将戏班的人一概押走后,过了将近十日才满脸疲惫地回到府上。他不说,众人也不敢问。三娘子随在他身边多年,心里自然晓得事情的轻重,当晚便吩咐下去,府邸众人不得私下妄议,不得对外宣张,如有违者,杖责五十赶出石府,行事作风刚毅果决,令云瑞十分钦佩。

那日后,府邸上下虽一派祥和无恙,但压抑沉闷的气氛却持续了好一阵子,下人们也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地模样。

七月,透蓝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云,头顶上一轮烈日,没有一点风,连空气都粘稠得似乎要凝住了。水桥旁的石榴花铺了满地,弥漫着一股开到盛极后的颓败腐朽之气,倒是池中的荷花摇曳多姿,繁盛至极,又给这片地界添了几分生机。不禁令人感慨,盛与败仅在咫尺之间。

水桥旁边绕过两个人,手里皆端着托盘,一个盘子里装着两碗解暑的绿豆羹,一个盘子里呈着小球和拨浪鼓,看样子是要往四小娘屋子里去。二人一路上都步履如飞,直到绕进水桥边,脚下的步子顿挫了一下,其中一人停了停步子,另一个人“咦”了一声,便跟着站定下来,甚疑惑问:“好端端的,怎么不走了?”

停住的脚步左右挪了挪,显是在观察四方有无他人,待确定好了,才神神秘秘地说:“六月初六那晚,你可在场?”

她突地这么一问,吓得同伴“呀”一声惊呼,慌忙提醒:“这事说不得,被人听了去是要杖责五十逐出门外的。”

“我也是走到这里才想起,你猜他们是犯的什么罪?”她压了压声音,拿眼睛又瞟了瞟周围。

同伴听她这样神神秘秘,好奇心便被勾了起来,半掩着嘴问:“你晓得?那……那究竟是犯的什么罪?”

“想要光复汉家山河的大罪!”她似乎也觉得说这话都会被定罪一般,声音又压了压。

同伴手里的托盘晃了一下,连脚也被下软了,急忙寻了块大石上坐下,颤着声说:“这可是掉脑袋的罪。”

“听说月初就结案了,下牢的下牢,砍头的砍头。”接着听她又是一声叹息:“可惜了那个样貌俊俏的武生了。”

同伴点点头,颇惋惜:“那倒是。”

二人又同时叹出一口气,才急急忙忙提起脚步走了。

七月间是暑热最盛的时节,尤其一到午后,最是烈阳高照,流火时光,满苑皆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偶尔的蝉鸣和绵绵花朵落地时,发出轻微地“扑嗒”的声响。

水桥下荷花最盛,粉白的新荷在翠色出倾的荷叶下开得一蓬接一蓬,在照得炽辣辣的阳光下越发显得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

一般这个时辰,能在房里服侍的,大多不愿受这烈日灼身的罪,是以整个院子一眼望去都见不着在外闲散的人。想来也是因着这个原由,适才两个婢子才敢壮着胆子有如此一番闲话。不过,云瑞这些时日却是闲散得无处闲散,竟发现桥下有一个颇隐蔽的阴凉处,既在水桥下不易被人察觉,又正巧隐在几株石榴树打下的阴影里,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自她发现此处后,便日日钟情于这里,一来是为了图个清静,二来她觉得在这里泡泡脚赏赏花歇歇凉倒是十分惬意舒心。

正惬意间,四小娘房里两个婢子的一番话,便一字不漏地尽数落入了桥下泡脚的石府二格格的耳中。

云瑞睁开眼睛,将泡在水池里的脚放到岸旁的一个石头上晾着,目光却停留在池子里,视线的终点,正停在一朵浮在水面上,飘飘荡荡的石榴花上。

多年来,石文炳一直领兵驻守在江南,与京城相距遥远,却能得康熙帝如此的器重,实则是因为江南一带一直都是满清皇帝的心腹大患。清朝入关以来,想要实现满蒙汉一体,然而江南汉风盛行,汉文化大盛,同时白莲教,反清复明党羽多出自江南。虽迨至康熙之世,清势已盛,明朝忠烈亦死亡殆尽,二三遗老,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欲留根苗于后代,故以反清复明之宗旨结为团体,创立出了洪门一派。

康熙十八年、十九年,皆有人以“朱三太子”之名谋划造反,他们扯起故国旗号,拥立亡皇后裔,起兵对抗朝廷。虽统被清兵镇压伏法,但“朱三太子”的名号却成为了一种抗清的有力号召,令康熙皇帝十分头疼。

据传言,凡牵扯明朝旧臣之事,康熙皇帝都特别重视,所呈奏折必亲自批阅,部署追捕,亦派人乔装打扮,细纺贼人老巢,所有涉案人员,皆与现获贼犯一并审结。

这些朝廷相关的事情,即使是官宦子女也知之甚少,只是石文炳在杭州任职期间也受理过几次向牵连的大小事件,云瑞耳濡目染相较其他女子便也知道得多些。

然而云瑞也只是限于听过,初六当晚那样正式且规模宏大地抓捕她也是第一次遇见。事后,她一直觉得,戏班里的涉案人犯能混入石府也着实有些本事和胆量。且不说事情败露便是身首异处的后果,单说石文炳着手此事多年,便是有异心者乔装打扮了从他身旁路过大约都能被他察觉出什么,没成想竟还有人寻上门来。只是他们这样涉险来一趟到底图的是什么?云瑞想了许久,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这个疑惑,在石文炳风尘仆仆归府当日,云瑞便得了释然。彼时她正换了寝衣,趴在窗棂旁痴愣愣看着夜空中挂着的满月。月色如洗,月光如练,如水光般倾泻,将整个杭州城都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她觉得十分有道理。只是月圆人却不能团圆,心中却又莫名生出些许哀伤。

石文炳来时见她正对月伤感,也没急着唤她,只一声不吭地在她身后的六方椅上落了坐,陪她一同观月。静默半晌,才听云瑞低声问道:“爹爹,您说姐姐在上京过得好么?”她说着话,眼睛却盯着朗月一眨也不眨。

石文炳长叹一声,“嫣儿心性素来沉稳知轻重,此番又是皇上下旨赐婚太子做嫡福晋,只要嫣儿讲求分寸,循规蹈矩,定不会受委屈。”

云瑞点点头,回身凝视,却见石文炳拿出一个绣有‘云瑞’字样的香囊递给自己。她满面疑惑接过,待看清针线绣工才断出正是出自玉嫣之手。

石文炳道:“这是嫣儿给你的,她说日后你们姐妹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今年是你本命的生辰,香囊里有她替你求来的平安福,让你时刻佩挂身上,希望能得神灵多多庇佑。”石文炳眼中满是慈爱之色,惋惜道:“六月初六本就该给你……”

云瑞用力点了点头,乖顺地把香囊放入怀中,顺着石文炳的话头接着问:“戏班子……他们犯了什么罪,竟惊动了这么多县衙兵丁?”

石文炳眉宇间不自觉地蹙了蹙,只简短说了“大罪”二字便站了起来。

云瑞知道他的意思,关乎朝廷要事,少知为妙,不知为好,便也不敢多言。起身送石文炳离开,脚下将将虚动了一下子,又闻他语重心长说道:“爹爹为官多年,石氏历代皆受皇恩,你姐姐如今又被指婚太子,锋芒太盛实则并非好事,你可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待石文炳跨步而出,也不知怎的,她的心似被什么东西猛地挠了一下,抽痛得难以呼吸。

隐约有一种风雨欲来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迎面扑来。

搭在石头上的双脚已然晾干,云瑞捡起旁侧的鞋子穿好,低头瞥见被水冲上岸边的石榴花朵,颜色依旧艳丽却已然没了半点生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后面,还有一句叫花满则衰,她觉得此时此刻倒是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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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京城来旨,命石文炳复补正白旗汉军都统,即刻赴京面圣。石文炳领旨谢恩,于第二日便赴京任命。

康熙三十三年十一月七日,石文炳于返京途中病逝,时年四十七岁。

那一日,副将将石文炳的棺樽送回石府时仍悲痛不已,扶棺数度痛哭。

石府一霎之间弥漫了悲痛气息。二娘子得知消息后当即病倒,在榻上足足养了月余才勉强见好。四小娘日日以泪洗面,若非福泰年纪还小,便真要上了那清灵台剃度皈依佛门。三娘子虽伤心断肠,然石府不能一日无人主持打理,只能强撑着身子将大殓操办妥当。

云瑞将自己反锁屋内,既不哭也不闹,却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任凭府邸众人如何劝说也不肯开门。如此过去几日,直到石文炳入殓当日,三娘子命下人正要强行破门之际,她总算将门打开,着一身孝服走了出来。她面白如纸,体形消瘦,虚弱得像秋日池塘里的一支残荷。她缓步走到棺樽前,最后看了父亲一眼,只见父亲容貌安详似熟睡一般,才退到三娘子身后。

吉时一到,封棺下葬,入土为安。忽然有冰凉落在云瑞面颊上,一会子便化成了水滴,带着温气顺着滑落脸庞。云瑞木然地探出指尖在脸颊上触了触,只觉得湿润了一片,究竟是泪水还是雪水已然分不清了。她抬起头,仰望天空上飘落的簌簌飞雪,由着它们飞入眼眶,滑落眼角。

康熙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迎来了这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大殓后十五日,康熙皇帝命人快马加鞭送来圣旨,谕曰:都统石文炳病逝,朕心哀痛,每念此事,不释于心,形渐消瘦。贤公戎守江南,贡献颇丰,感念其军威战捷,承节制奇,赐银万两,给予祭葬,谥号惠。

听闻京城来旨意的时候,云瑞正在整理石文炳的遗物。大殓之后,三娘子劳心劳力强撑许久的身子也终是扛不住病倒了。二娘子还在榻上养着,四小娘需照顾年幼的福泰,是以收整遗物这件事情,自然便落在了云瑞的肩上。

石文炳素来克勤克俭,除了府上常用的物件之外,副将随棺樽运回来的也只有一个箱子罢了。云瑞小心翼翼打开木箱,箱子最下层是石文炳的常服,再往上平整摆放着官服,最外层放着几封家书和两盒包装精致的糕食。

书信一共有五封,其中签条上字迹娟秀工整的,一看便是玉嫣所书。云瑞将其翻至背面,果然盖了玉嫣的图章。唯有一封颇有些不同,签条上并无文字,书套背面亦未落图章,若说是一封空书套,却有封存的痕迹,但书套里面又未见书信,云瑞觉得有些疑惑,便将这个书套与家属归置在一处。

打开两盒精致的糕食,里面均是她最喜欢的几个口味。她犹记得上次姐姐从上京归府,亦带了几盒,她当时便总挑这两三种吃,没想到尽数被爹爹看在眼里。无声哽咽,一层层地悲伤翻涌心头,搅得五脏六腑似要肝肠寸断。云瑞拿起一块糕塞进嘴里,竟觉得唇舌之间尽是苦涩,泪水簌簌滑落,大滴大滴地打落在糕食上,她终是再也没能忍住内心的悲痛,失声痛哭。

康熙三十三年的隆冬,风雪飘飘,纷纷扬扬地普天降落。鹅绒似的大雪几乎没有停歇过,一下就整整下了一个冬天。皑皑雪幕中,云瑞着一身素色孝服缓慢地从前厅外的两颗老松后转出来,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倒像是替她添了几分点缀。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两眼空空地扫过院内,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冷风吹过,似有一阵呜咽之声响起在耳边。

石文炳大殓之日仿佛还在昨天,石府众人尚不及从悲伤中走出来,康熙皇帝追下的一道旨意,却叫云瑞连伤心都不能再放到脸上了。

这日石府家眷共赴厅堂接旨,太监宣道:“奉皇上圣谕,石文炳秉公畏命诚心事主,实为朕的心膂重臣。且教女有方,瓜尔佳.玉嫣品德良善,柔嘉淑顺,敦睦嘉仁。着康熙三十四年五月初八与太子爱新觉罗.胤礽完婚入主东宫。顾念她近时丧父悲戚,特准其妹瓜尔佳.云瑞入宫相伴,以慰其心。钦此!”

云瑞接过圣旨,强忍着内心的澎湃不安,俯首叩谢了浩荡的天恩。

幽幽叹一口气,太监带来的旨意只说了让她进宫与玉嫣作伴,然而要进宫多久却一个字也没有提。按照祖制,石文炳病逝身为子女理当守孝三年,待到五月初八,却满打满算不足半年,康熙帝的这番用意,更是令人琢磨不透。

之后的时日,云瑞突然沉稳了许多,就连四小娘都说她好像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混吃胡闹的小丫头。

进宫前的最后一晚,三娘子将她叫到房里。这一分别,也不知几时才能相见,三娘子眼圈泛红,极力忍着落泪。她握着云瑞的手,沉默半晌,才温婉嘱咐:“你年纪尚小,在家里都被大家宠着让着,这次入宫,凡事都不能再由着自个儿的性子,你这倔脾气,娘最是放心不下了。”

云瑞心中伤感,只怕一下子忍不住就要哭出来,牵强扯起嘴角绽出一个笑容,宽慰道:“娘亲且放宽心,有姐姐照看着,瑞儿哪能胡作非为呢!”

三娘子点点头,轻轻将眼角的泪花拭去,许久才道:“在宫里若是遇上什么事情,便与你姐姐商量着办,她毕竟年长你几岁,凡事也稳重些。”

云瑞一字一句皆认真听着,十分珍惜母女二人这样说话的时光。直到天色已黑尽,三娘子才依依不舍地让她回房歇下。

云瑞抱定被子坐在榻上,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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