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重新回落到摘抄的宣纸上,滴落的乌墨已晕作一团,只好重新写过。默默写了一会,忍不住抬头去看上位空无一人的椅坐。此时已经是巳时三刻,尚不见太子身影。
这几日她到的时候,太子总是已经坐在案前,要么看书练字,要么初阅奏折。两人默默少语,有的时候直到她写完离开也一句话也没有。
原以为太子叫她来书房是别有用心,起先还担心二人独处尴尬,几日下来,似乎与她想的又不大一样,心中暗自松口气的同时,不禁开始怀疑太子是不是对自己没了那份心思。可是正当她以为是的时候,他又蕴含温情遥遥凝视,惊得云瑞一时又坐立不安。
这样忽冷忽热的样子,实在是折磨人!
她叹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身来,慢慢挪步到书案前。
上面左右各整齐摆放着几摞奏折,已经初阅过的也用毛笔仔细做好记录,重要的地方用笔圈画起来,写下了自己的见解和建议,所书之字八体具备,如铁画银钩,美难言尽。
云瑞不禁脸颊微热,一直以为自己的笔墨也算得上“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了,如此两相对比,却顿时黯然了。
目光流转,一旁书架上摆放着满架子整整齐齐的书卷,想必都是太子素日爱读的那些。
她拿出一本,仔细一看,是《四书》。随意翻看,发现每隔几页便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不同书体写着一句话。
旋即又另外拿出一本翻开,亦是如此。
她忍不住一张张的仔细翻看起来,发现其中有一页以楷体密密标注着:“不患人之不已知,患不知人也……贫而无谄,富贵无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都是为人之道,为君之道。
云瑞心底动容,这个外表看似温和的男人,肩上扛着的又是怎样沉重的责任!正想着,忽然听见脚步声,她急忙将书放回原处,旋身回到位上坐好。
珠帘掀开,太子已经一脚跨进门来,尾随其后的还有四阿哥。
她抬眸望去的同时,四阿哥那双深黑的眸子正好往这边看过来,见云瑞正独坐书房,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讶然,然而一瞬间又如同湖泊里坠落的一颗石子一样迅速沉埋下去,平静无波。
云瑞心底微震,不见面倒也罢了,一见到他便不由想起南苑围猎那日的尴尬,脸颊一下子便滚烫起来,连忙转眸移向别处。
旋即低垂着脑袋起身上前行礼,张福顺站在一旁面色有些黯然。
云瑞心中揣测或许是在朝堂上出了什么事情,四阿哥也来了,更是没有留下的道理,便向太子请退。
太子看了她一眼,眼底残留着淡淡疲惫,默然点头准允。
张福顺送她出去,一路无话,临到桥廊才恭身说:“格格这两日可暂且不往书房习书,奴才还要回去听差,就不送格格了。”
云瑞原想从他嘴里打听些消息,见他面色沉凝,怕是问了也不会直说,只好点点头,道:“你去吧!”
张福顺打了个千退走。
长久以来,在云瑞的印象中,太子外表虽然谦谦温雅,却有着对任何事都运筹帷幄的气度。方才在他眼底瞅见的疲惫,让她恍然惊醒,即使他身居高位,却也只是一个平凡人罢了。他的强大,不过是展现给别人看而已,因为他是太子,他就不可以让别人看见他软弱的一面。
她阖上双眸,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自心底传出的告诫,遵循了那丝柔软的呼声,旋身调头往回。
到的时候门还紧闭着,外面候着几个太监,其中一个是四阿哥的贴身内监。情知四阿哥还未离开,又觉得在门外等候太过打眼,便选在院落庇荫处站着。
昨日夜里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铺落在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上,茫茫一片素白。今早虽放晴了,然寒意未减,只站了一会身上不由得已经漫起一层鸡皮疙瘩。
云瑞忍不住踮脚望去,只见门外候着的几个内监丝毫没有动静,也不晓得四阿哥还要在书房里呆上多久。她便琢磨着,若待自己数到一百声四阿哥还不出来就不等了,可是一边搓手一边跺脚数了三个一百声也没等到四阿哥出来。于是便下定决心,把第四个一百声数完就定不再等了。主意刚定,书房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张福顺先一步从里面跨出来,四阿哥的贴身内监连忙迎了上去。
她立即如释重负地转向门口。
张福顺做出弯身恭送的姿势,四阿哥一出门便有太监替他披上一件狐裘披衣。他面色依旧是淡淡的,系着领绳眼睛看着远处似乎在想着什么。
云瑞站的位置并不打眼,虽然心知四阿哥很难会往这边看过来,竟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连忙移动步子避在树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等了一会,才听见有脚踏积雪的声音,她慢慢地探出脑袋去看,见四阿哥出了院落,才往书房急步行去。
走到门口,只见张福顺恭谨立在外边,见她去而折返并未阻拦,亦没有通传,只低头为她开了半扇房门。
书房的窗棂半撵着,遮了半壁的光线,显得屋子里有些昏暗。云瑞走进书房,一眼并没有瞧见太子。往前走了两步,房门就自己慢慢关上了,“吱”一声划破了满室的寂静。
她惊了一跳,刚要转过身子,却看见太子正静静立在不远处看着她。窗棂透过的光亮正好被柱子挡住,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云瑞心里有些尴尬,也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一时两人都静静站着。时间仿佛一时停止,她不断地努力想要解释为什么要回来,奈何整个脑袋却是一片空白,连个蒙混的理解也没想出来。
“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强装镇定地走过去,道:“方才走得匆忙,今日的字只写了一半,张公公说这两日不用来书房,只是这篇字没写完总是会惦记着,便折回来拿……”她不敢对上太子凝在脸上的目光,只一心想要岔开话题,就连自己也不晓得究竟颠三倒四地说了些什么。
忽然有一道黑影压下来,云瑞只觉得身子一沉,已被太子牢牢搂在怀中。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推,耳边却立即响起太子低沉的声音,“不要动,就这样陪我一会儿!”耳畔是太子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脖颈上,令她一时臊红了脸。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一口气提到喉咙口,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