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至于太子口中所述安排了马车送她回去,回的地方,是紫禁城。

坐在回返紫禁城的马车里,走在与来时同样的路上,云瑞有片刻的恍神。明月高悬,寂静的夜晚只能听到马车驶过时车轮发出的辘辘声,寂寥且单调。她心境十分平静,无喜亦无悲,只觉得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梦境,竟有一些恍惚不实之感。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她一时没能琢磨过来。

彼时,月明星稀,万籁寂静,神志倒比之前清明了几分。有些事,经过细细琢磨一番,似乎就理出了一些头绪来。

其实在云瑞坐上马车,发现行驶的方向并非驻营的时候,她约么就猜测出一二来。当从护送侍卫那里确认是回紫禁城的时候,便是落实了她的猜想。

今日事出突然,一时被吓昏了头,许多事情没能想得透彻。譬如她所居之处虽在营地外围,但几丈之外就设有兵丁把守。况,康熙方至营地那日,太子便下令加强了日常巡逻,戒备深严得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光天化日之下要从驻地掳走一个大活人,若非精细筹谋便是胆大妄为。再譬如据绑她者对话得知,此举不为钱财,只为索命。既受‘上面’的吩咐,至少也该辨个对错,他们如此笃定,目标自当十分明确。‘上面’要解决的人,诚然是自己无疑了。是以,在云瑞兀地看见那一身清兵装束的时候,她有一瞬的讶然。她不晓得自己是做了什么使得这个‘上面’的人非杀她不可,却立时明白这个‘上面’的人,手中定然有些权势。

但太子及时赶来把她救下,这个变数,或许令‘上面’的人始料不及。那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将自己掳走,计划定然周密,为何又偏偏漏算了太子这一层,此事便有些蹊跷了。云瑞记得有一个时刻,她明确没有听错,被太子押走的那个人,他说的是“奉命”。可究竟是‘奉’谁的命,这大概才是关键之处。

天穹愈发深沉,星月寸寸缩回,车外卷起一阵一阵的风,这情形像是有雨的光景。云瑞一面看了看天,一面撇了眼护送她返京的几个侍卫,个个都是兵器在手严阵以待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押解人犯。

还有一事,亦令云瑞十分困惑。太子此番救她,大约来得匆忙,随他同来者只有寥寥几人。上马车的那一刻,在不起眼的地方,她瞧见了四阿哥。他站在那里,眸瞳深深凝望着她,神色间混杂着的五味杂陈,与云瑞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在他冷峻的脸上一闪而过。弓尚且握于手中,櫜箭里是武备院为阿哥们特制的金雕箭羽,已明显不足备齐的数量。

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个被箭羽贯穿死的清兵,身上所中之箭,显然不是来自同一人之手。那一支正中咽喉的箭羽,与四阿哥櫜箭中的却是一般无二。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军营被掳的那个当口,四阿哥正与军士们驰马骑练。这一刻他能出现在这里,云瑞除了吃惊,亦只剩下吃惊了。

车辇行了一宿,马啼踏在青石板得得响声越发清脆,护送的侍卫不敢懈怠地紧随其后。远处的天边一角刚透出薄如蝉翼的微亮,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小雨,不一会便见蒙蒙天光之下,一座巍峨古城映入眼底,朱墙黄瓦,金碧辉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肃穆。有一瞬,云瑞觉得初入宫时仿若还是昨日,略感扎眼,回身放下帘子。心中一痛,康熙三十五年六月初六日,她十三岁生辰之际,重新回到了这个金玉牢笼。

康熙三十五年六月初八日,康熙命太子先回京师。究其原因竟是有葛尔丹俘虏招供五世达赖早已去世,他培养的亲信弟子桑结嘉措为独掌西藏的政治权力,伪称“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之命以行”,密不发丧达十五年之久。康熙帝雷霆大怒,当即降旨向桑结嘉措问罪。桑结嘉措十分惶恐,只得将实情禀告朝廷请求康熙宽恕谅解。康熙皇帝并没有即刻降罪桑结嘉措,指出顺治九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曾率领班禅和藏官随从三千余人前往京师,受到顺治皇帝的隆重接待并予以册封,此后西藏便被纳入清朝的统治范围。桑结嘉措试图求和,亲自带部众进京朝贡。太子提前返京,便因此事。

六月初九日,太子迎康熙帝御驾回宫。

七月,桑结嘉措及部众入关进贡珍品,康熙皇帝待之以礼,桑结嘉措为表真诚,选定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的“灵童”,不日将举行坐床典礼。随后,康熙派兵护送仓央嘉措前往拉萨,于八月在布达拉宫行坐床礼,西藏局势这才稳定下来。

十月,经过一天一夜的艰难生产,毓庆宫林氏替太子诞下第三子。彼时太子正与众皇子们陪同康熙于盛京祭拜祖陵。太子得悉后亦喜悦,命人连夜传信回宫,赐名弘晋。

有一句话,叫做母凭子贵。子嗣的确是后宫女子争夺宠爱的重要手段。林氏产下皇孙,各种封赏络绎不绝,嫔妃阿哥们纷纷登门送礼,门庭若市。林氏日日喜上眉梢,仗着添丁有功变着方的编理由留宿太子,大有一味专宠的意思。

朝堂之上,林氏之父林本直,历官至湖广提督。林氏一门一时风光无限。

与林氏那头的风光相比,其余几位福晋房中便被衬得愈发冷淡。李佳氏十分淡定,毕竟她为太子生下了长子与次子,无论林氏眼下如何嚣张,到头来始终都矮自己一头。与林氏相处多年,她对林氏性子倒是极为了解。林氏近来恩宠正盛,自然不把哪个都放在眼里,她一时竟有些同情起那位入宫最晚的嫡福晋。

当初,万岁爷替太子指了这位嫡福晋时,她的确心有不甘。不论品行相貌亦或是母家在朝中的声望权势,自己都不输于石氏。况自己还为太子生下长、次二子,这个嫡福晋的位置本该顺理成章。若问她恨不恨,她自是恨的。然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她发觉得这位石氏也是个可怜人。据悉,她与太子大婚之时,还未过家父丧期。没有母家的支持,要在宫中立足更是艰难无比。若想改变现状,子嗣便是顶顶重要的一条,只可惜这位嫡福晋着实贤淑端庄,不争不抢,入宫一年有余,肚子却一直没有半点动静。如今林氏跋扈得都快踩到头上了,竟也能忍着,也算是极好的性情了。

正出神,却见门帘晃动,贴身丫头已站在门口等候召唤。她抬手招了招,示意丫头进屋说话。丫头会意,飞快迈着小步走到李佳氏跟前附耳与她说了些什么。

李佳氏听完展颜一笑,起身走到窗棂旁,伸手一推便有凉风胡啸啸灌进来,倒叫人一时神清气爽了。她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襦衣,笑意越渐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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