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思索半晌,也没个具体结论,末了,只得归结于黄锦蠢直。
勾心斗角百余年,难免会产生厌烦,难得碰上一个直肠子,有些许偏爱也在情理之中。
朱厚熜不再想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扬声道了句“不得御令,不得擅自进殿”,转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捏起黄锦奉献的那枚丹药,含入口中,就着茶水吞服……
上次差点被噎的翻白眼儿,朱厚熜吃一堑长一智。
丹药入腹,很快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元气荡漾开来,缓缓流向四肢百骸,轻轻柔柔,舒爽愉悦……
朱厚熜盘膝而坐,双手掐诀,平心静气的‘炼化仙丹’,脸上不自禁露出满足神色。
这次总算是物尽其用了。
其实,根本无需这般麻烦,消化是胃在做功,跟打坐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不过是朱厚熜的一厢情愿罢了。
此次的丹药,比之前效果要好一些,可也没好太多,一样是形式至上,多半效果都用来烘托‘仙丹’逼格了。
效果自然是有,但很有限,也就比一般的固本培元之药强了数筹而已。
朱厚熜只当自己得了天大的机缘,足足打坐近一个时辰,才缓缓‘收功’。
起身活动了下,受心理作用影响,朱厚熜更觉精气神前所未有的好,只是满心欢喜的同时,也有些惋惜,
“只可惜,十颗丹药朕只分到六颗,若不是黄锦,朕连六颗都分不到……”
朱厚熜一时惨然。
这时,殿外传来小黄门怯怯的嗓音:“皇上,皇太后要见您。”
朱厚熜诧异了下,收起杂绪,道:“快请皇太后进来。”
少顷,张氏随小黄门缓步进来。
小黄门行了个礼,便知趣地退走了。
宫里的奴婢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却是个顶个的好手。
自大礼重议之后,张皇太后的威势便一落再落,甚至都不比皇后强哪去,再无当初风光。
不然,以皇太后的身份,哪怕见皇帝也无需通禀。
要知道,最初时候皇太后见皇帝,都是让人传唤,自己不来,让皇帝过去。
朱厚熜望着渐显老相的张氏,心下暗暗快意,心中的憋闷大幅度减轻。
“皇伯母今日怎的有暇啊?”
张氏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许久不见皇上,心里有些挂念。”
顿了下,“哀家准备搬出坤宁宫。”
“啊?”朱厚熜大感惊诧,随即恍然道,“皇伯母可是为两位前国舅而来?”
张氏默了下,道:“寿宁侯、建昌伯确有不法之举,然,他们也受了惩罚,侵占的民田已悉数奉还,酒楼、宅院等资产也已充公。”
“皇伯母请坐!”朱厚熜起身邀她坐下,并为其斟上一杯茶,这才道,“皇伯母是后宫之主,您若搬离坤宁宫,天下人如何想朕?”
“当年,宪宗皇帝在宫里为万皇贵妃建了座佛堂,哀家准备搬去那里住。”张氏说道,“闲着也是闲着,哀家想去佛堂为先帝、孝宗皇帝积攒阴德。”
朱厚熜暗暗冷笑:为先帝、孝宗皇帝?不过是为你娘家兄弟罢了!
眼下,张氏已然威胁不到他丁点,且心头恶气也已发泄,朱厚熜倒也不好再咄咄逼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皇伯母节哀。”
“嗯…”张氏垂首,拿衣袖擦拭了下眼角。
朱厚熜默了下,安慰说:“朕前些日子去十王府,大侄女个子又长高了不少呢,都快到朕胸口了,嗯……,朕稍后下道旨意,准许她时常进宫陪陪您,也……陪陪皇嫂,未来她长大成人,朕给她挑个好夫婿,喜事风风光光……”
这话倒不是假惺惺。
一个女娃根本影响不到皇权,且如此还能彰显皇家和睦,自己这个皇帝仁厚,何乐不为?
到底有着血缘关系,又是靠皇兄遗诏才得以进京登基,朱厚熜还是心怀感激的,再者,当初被逼着认爹,跟堂兄关系不大,不然,直接写进遗诏,他想翻都翻不了。
如今虽一样没能‘翻案’,却通过运作架空了张氏,也算是没有白忙活一场。
“皇上有心了。”张氏又擦了擦眼角。
“都是一家人,皇伯母这么说就见外了。”朱厚熜笑笑,道,“至于搬离坤宁宫……这有违礼法,朕亦可在坤宁宫为皇伯母建造一座佛堂。”
张氏一滞,讪然道谢。
僵持了阵儿,张氏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可愿对寿宁侯、建昌伯,高抬贵手?”
“这个……”
“二人不义之财还民的还民,充公的充公,如今已是一贫如洗,哀家也不求其他,让他们回乡可好?”
朱厚熜一脸为难,叹道:“不义之财确已奉还,然,遭受迫害的百姓又当如何还?两位前国舅手上可不止有一条人命啊!”
张氏气郁道:“就当给哀家个面子。”
朱厚熜微微摇头。
“皇伯母,不杀他们,已是朕的极限,再多……真不行了。”朱厚熜道,“非是朕成心与他们过不去,而是情势不允许,您当也能体谅朕的难处。”
不待张氏开口,朱厚熜又道,“不过朕可以答应您,日常生活方面再多些优待。”
张氏默然半晌,幽幽说:“就当哀家求皇上,可好?”
朱厚熜微微摇头,一脸真诚:“如若皇后娘家兄弟犯了一样的罪过,只会比两位前国舅更难过!”
张氏沉默。
半晌,起身说道:“多谢皇上高抬贵手。”
她并没有如当初那般,动不动就疾言厉色,不是随着岁数渐长成熟了,而是情势不允许了。
两个兄弟还在昭狱关着,她能如何?
真给逼急了,优待尽去,甚至上刑……她一样不能如何。
“皇伯母慢走。”朱厚熜起身送至殿门口,目送其走出一段距离,才重又走回大殿。
许是如今眼界上来了,朱厚熜对张氏已然无感,准确说,没心思再与其纠缠了。
权力,长生,财富……这些才是他的最爱。
如今,皇权更迭的动荡基本平息,长生之道也在进行了,财富……
说起财富,就不得不说起李家。
朱厚熜不禁有些头疼。
李家的财富具体几何他算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大明朝廷第一富,李家第二富,且是断崖式的领先第三富。
长此以往下去,李家的领先幅度会越来越大,一家之财富顶数省之财富都不夸张。
朱厚熜百爪挠心。
良久,
终是没能克制住贪欲,自语道:“还是试探一下吧……”
次日,
早朝散后,朱厚熜便摆驾去了东华门。
国师殿。
朱厚熜等了又等,直到辰时末,才等来啃着包子晃晃悠悠走来的李青。
“呦,早啊!”
朱厚熜嘴角抽搐半晌,“是挺早的。”
朕天不亮就起了,这会儿早朝都散了多久了,你才来?还有脸说早?
这话不好说出来,朱厚熜便也更郁闷了,闷闷道:“先生如若能早来些,朕可以让人定时送御膳来。”
“我起不来,也不想让朝廷破费。”李青大言不惭的说,“街上的早饭好吃不贵,皇上若有心,报销餐补便是。”
这一段话,朱厚熜也就信了‘我起不来’。
“先生请坐,朕有事与你商议。”
“哎,好。”李青笑眯眯在他对面坐了,洗耳恭听。
小皇帝难得爽快干脆,他自然要给予正向回馈。
然,
朱厚熜一开口,他脸上的笑意便凝固了。
“先生,金陵李家如今是越来越强了。”朱厚熜偏着头,语气轻描淡写,悄悄观察李青神色……
李青愣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
“我还以为皇上是说学院的事儿呢。”
“这个朕已在准备了。”朱厚熜干笑道,“对金陵李家,先生怎么看?”
接着,又连忙补充说:“金陵李家从来都是足额交税,前些年,更是一多半商品都拿来供应朝廷出海西方诸国,贡献不可谓不大,建国公半生奉献给了大明水师,功勋之卓著,仅次于一些开国老将军,朕都清楚明白……”
一口气说了诸多好话,朱厚熜这才旧调重弹,试探着说:
“真以为,一枝独秀固然不错,可百花齐放更好。先生以为如何?”
李青吃下最后一口包子,又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龇了龇牙,道:“你在忌惮李家?”
“先生说笑了。”朱厚熜不自然笑笑,“朕只是单纯觉得……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为好。”
李青淡淡说:“我喜欢直来直往。”
朱厚熜面上一热,悻悻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不过……就事论事,还请先生心平气和,若觉朕说的不对,大可反驳。你我君臣畅所欲言,和和气气。”
对李家,与其说忌惮,不如说贪婪!
对李青,朱厚熜是真的忌惮。
故才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为的就是防止李青急眼。
见李青神色没有进一步恶化,朱厚熜这才进入正题:“权力过大,易出现尾大不掉,财富过大,亦是如此。朕非是不信任李家,而是……李家过于显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