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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客吃饭, 自然是在明厅里吃。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上官金虹又是个很喜欢好天气的人,这间屋子四面的大木窗还是全都敞开着, 使得朝阳自窗框中穿入, 一部分落在地面上, 还有一部分打在罗敷的蝉鬓之上。
鸦羽蝉鬓、洁白芙蓉。
花瓣轻轻颤动着, 她耳朵上的珍珠耳珰也在轻轻晃动,那双幽幽透出翠意的黑眸睁得很圆, 这让她的年纪看起来有点小。
她的面上浮着一种既真诚、又得体的小小微笑。
上官金虹看了她许久,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语气很奇怪地道:“只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
罗敷掩面轻笑,道:“我即便要做, 也只能做帮主的女儿呀!只可惜投胎没投好,没投生在上官宅邸,没能和少帮主做兄妹。”
上官金虹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的漠然。
他淡淡道:“看来你已经吃好了。”
——他看上去已不是很想同罗敷交流。
罗敷道:“但我还有一事想恳求上官帮主呢!”
上官金虹道:“讲。”
罗敷道:“上官帮主应当知道,近来我卷入了绣花大盗的事情之中。”
上官金虹冷冷道:“对付说话啰嗦的人, 我只有一种法子。”
罗敷才不会问他这种法子是什么, 她只是立刻道:“所以我这不是打算长话短说么?”
上官金虹道:“讲。”
罗敷道:“荆无命借我。”
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冷冷地看着她。
罗敷道:“啊呀……就是因为卷入了绣花大盗的事情,昨天晚上居然有人来杀我呢, 那人说来倒是也很有趣,使得居然是三十年前名冠江湖那‘梅花盗’的手法。我这闲事才管了第一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若再多管几日,说不定就要横死街头啦……所以,帮主,你能不能……”
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晚辈朝长辈讨糖吃的表情。
上官金虹的表情变得更冷。
这个人简直不大像碳基生物,反倒是像什么硅基生物之类的异次元东西, 让人无法琢磨透他的情绪——一个人如果喜怒不形于色,自然会令人感到畏惧。
但罗敷现在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似乎想杀人。
一点红也感觉到了,他面无表情,但一只手已按住了剑柄。
——来直面上官金虹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但她说要来,他什么都没问,毫不犹豫地就陪着来了。
罗敷曾宁愿舍弃自己的命也要救他的性命,他们之间的这种肝胆相照的感情,别人不会明白。
上官金虹淡淡道:“很少有人敢和我提要求。”
罗敷捏着自己藤萝紫色的里衣袖口,道:“我是在求助。”
上官金虹道:“从没有人向我求助。”
罗敷温温柔柔地道:“绣花大盗的事,金钱帮本来就可以管上一管的……丐帮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帮,只要有乞丐的地方,他们就觉得自己可以管事的。保定的事情,又怎么能没有金钱帮出马呢?”
上官金虹淡淡道:“也从没有人敢说服我去做事。”
罗敷满不在乎地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上官金虹凝视着她。
这一刻,不知道他是否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上官飞与她起了口角,她一句话激得枯梅大师出手。
上官金虹慢慢地道:“你该谢谢原随云。”
——若不是他劫走了金钱帮六十三家眷,让这样大的一个恩情落在你的头上,今日你已死在了这里!
罗敷当然很清楚这句话的内在含义。
这时,有人抬脚走进了明厅,无人通报。
能在无人通报的情况下在金钱帮到处乱走、闯入上官金虹待客明厅的人,自上官飞死了以后,已只剩下一个。
荆无命进来后,状似无意地瞧了罗敷一眼,然后慢慢地走到了上官金虹身后,站定。
上官金虹道:“她要借走你,以保她自己性命无虞。”
荆无命道:“我去。”
上官金虹默然良久。
罗敷露出了收到压岁钱一样的欢喜表情,道:“多谢。”
她又道:“对啦,其实今天我上门来,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上官帮主是否有兴趣做生意呢?”
上官金虹淡淡道:“生意。”
——金钱帮当然也是要做生意的,毕竟金钱帮不是真的山贼水匪,不可能纯靠杀人放火抢东西来过活。否则的话,就是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再厉害,他估计也只能收获一个十八路诸侯联讨董卓、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结果。
金钱帮的生意就是来钱特别快的生意,私底下开不开妓院罗敷不知道,但赌场倒是特别得多,除此之外,还收收保护费啊、搞搞垄断啊……之类的。
罗敷从怀中掏出一张淡色的信笺来。
荆无命眯了眯眼,总觉得这张信笺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熟悉。
罗敷严肃地道:“这是天地阴阳交征大乐赋。”
荆无命:“…………”
上官金虹脸色微动,说:“什么?”
人人都知道,那神秘的西方魔教之中,有一本极其神秘的武林秘籍《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其中据说记载着天上地下最邪门的七种武功。传说此书著成时,天血雨、鬼夜哭,那著书之人,也在完书之后狂吐鲜血而死!
而这《天地阴阳交征大乐赋》……一字之差,却又是什么?
上官金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那张信笺上,然后就听到罗敷快乐地说:“是壮|阳药!”
上官金虹:“…………”
荆无命:“…………”
一点红:“…………”
罗敷的小嘴嗒叭嗒叭个不停:“上官帮主想必知道,那日荆少爷误入大欢喜女菩萨所在之地,差点被奸,太可怕了!还好我得去及时。女菩萨身死,我却发现一个大大的商机,大欢喜女菩萨所用的那种加料洗澡水当真好用呢!拿出来卖钱岂非是天底下最好做的生意?我捉了一个女菩萨的弟子,正好问出了药方,上官帮主这样帮我,我也得回馈帮主不是?”
上官金虹:“…………”
差点被奸的荆无命身子居然晃了两下,一副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的茫然表情。
一点红:“…………”
一点红下意识地想拉起罗敷赶紧逃跑。
上官金虹看着罗敷的表情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这时候,他已再也不会感叹罗敷如果托生成他的孩子该多好……他只觉得自己面前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不明生物,看着像人,其实不是。
半晌,他淡淡道:“金钱帮没有药铺生意。”
罗敷歪着头:“啊……也是,看来我这生意要去找吕温侯去合作。”
吕温侯指的就是“温侯银戟”吕凤先,他们家的祖产就是药铺,开有一百二十一家“天益堂”。
上官金虹觉得天益堂要被她毁掉了。
罗敷道:“这生意做不成,却还有一桩无本万利的生意想同帮主商量。”
上官金虹道:“哦?”
罗敷道:“要杀我的人是谁呢,我大概也知道,就是那位林仙儿林姑娘嘛,她手上好东西倒是不少,帮主何不帮我一把?到时候抢出来的东西,咱们对半一分岂不美哉?她身上藏着的秘密可不少,不信……帮主你看。”
她自怀中取出那个梅花盗的乌管暗器。
上官金虹凝视着那乌管,久久不言,半晌,道:“我要六成。”
罗敷点点头,乖巧道:“没问题。”
反正这六到了你手上也只是暂时替我看家,哈哈哈哈哈。
两炷香后,罗敷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朝上官金虹行了个万福礼,语气乖乖巧巧地道:“既然如此,晚辈也不打搅上官帮主了。”
上官金虹道:“向松,送客。”
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个黄衫人来,道:“姑娘,请。”
罗敷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道:“上官帮主,我……”
上官金虹冷淡地瞧着她,眼神中只有一个意思:你又有什么事!
罗敷有点羞涩地笑了,双颊荡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道:“帮主家的包子真好吃,那个……能不能把厨子借我两天,教教我这包子怎么做的。”
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向松,去办。”
向松道:“是。”
上官金虹又道:“杀了诸葛刚!”
荆无命忽然道:“我去。”
说完,他就大步踏出了屋子,走得比罗敷还快。
罗敷和一点红跟着向松,出了明厅,拐了个弯儿,就瞧见了上官金虹所办公用的正屋。
此刻,上官金虹正好抬脚走进屋子。
屋外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铺着大块的石板,诸葛刚已经被拖到了空地上,嘴中高呼着冤枉,那辩白的大意十分清楚明白,无非就是“我为金钱帮出过力,我为金钱帮流过血……帮主不能这样对我!啊!”
……突出的就是一个苍白无力。
但上官金虹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来一下,抬脚就进屋了。
——他对杀人的场景不感兴趣,他杀诸葛刚的理由只有一个: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时就发难,导致他陷入如今的被动局面,该死!
罗敷过去的时候,诸葛刚已死透了,鲜血在地上慢慢晕开。
荆无命静静地立在那里,忽然抬头,灰眸直勾勾地盯着罗敷,喉头滚动了一下,慢慢走到了她身后。
——上官金虹把他借给了罗敷,现在他就得跟着罗敷走了,直到这件事结束。
罗敷朝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伸手抚了抚自己头上的芙蓉花儿。
拐角处,有人偷偷地探出了头。
林仙儿就站在那里。
她的一只手,已不自觉地扣在了墙角处砖头与砖头的缝隙之间,她的手扣的如此用力、用力到简直忘记了自己昨天新染了蔻丹。这本是极漂亮的一双手,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然而在这样情绪失控的当头,她的手背上居然也迸出了几条青筋。
她——看见了罗敷——
她——也看见了被杀死的诸葛刚——
罗敷与上官飞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清楚,但她知道诸葛刚在蝙蝠岛上所做的事情。要她来说,诸葛刚并不是个笨蛋,他既然敢发难,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但罗敷与上官金虹一见面,上官金虹却杀了诸葛刚。
罗敷与上官金虹一见面,荆无命甚至也被借给了她。
林仙儿并不是真正的权力动物,林仙儿只是一种情绪生物。她为什么要挑唆上官飞杀罗敷?她为什么要引荆无命去见大欢喜女菩萨?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收益,只是会让她很开心而已!
情绪生物如何能真正的理解权力动物?!
林仙儿只知道,上官金虹绝不会容忍罗敷活着,但她却没有想过更深的一层——上官金虹可以暂时忍耐!上官金虹可以秋后算账!上官金虹做任何事情,情绪都不是第一位的!
上官金虹可以暂时容忍罗敷活着……但她,可以么?
林仙儿那双翦水秋瞳骤然变得怨毒起来,盯着那朵众人簇拥着的素色芙蓉,那朵白芙蓉在乌鬓之间轻轻摇曳……忽然,对方骤然回头,目光已精准地锁定了她!
林仙儿浑身一震,她已来不及躲开!
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很轻微的笑容,她得很努力,才能把那种充满了怨恨与恶毒的眼神给收回去。
对方比她高挑许多,又习惯昂着下巴看人,此刻眼神略显傲慢。
林仙儿轻轻地朝她福了一下身子。
罗敷盯着林仙儿,忽然伸出了手,对着她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林仙儿的脸色骤然从苍白变成了惨白。
罗敷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林仙儿的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整个人已被愤怒所完全淹没,她惨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病态的红色,双眸紧紧闭着,两只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