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看着她, 终于从神龛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我是偷跑出来的……”他怯生生的，眼中有着几不可查的细微讨好:“能请您……不要告诉这里的神明或者是其他询问的人，我来过这里吗？”
小莱看着他明显不合身的破烂衣服, 微微垂下了眼睫。
如此落魄狼狈的孩子, 在乱世并不少见。
问题在于他的衣服。
——那不是单纯的污渍，严格来说，应当是凝固在上面的乌黑血痕。
男孩像是被她的眼神刺痛一样, 立刻低下脑袋轻轻哆嗦了一下。
“如果您不希望我呆在这里, 我马上就可以离开。”
“嗯……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小莱若无其事地俯下身，伸手拎起男孩的衣摆微笑着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身上怎么会染了这么多血迹？”
她笑得眉眼弯弯，只是笑意不曾染入眼底, 便显得那表情有种微妙的冷。
男孩倏然一惊。
他有些惊慌地张了张嘴, 眼神闪躲神情很是狼狈，好一会才干巴巴地辩解着:“我从战场上逃出来，身上沾了他们的血……”
——撒谎。
小莱很平静地想。
严格来说，这孩子甚至不是人类。
并不是妖怪, 也不是像宿傩那样强大到几乎可以超越人身极限的怪物，即使满身血污内里透出的力量给人的感觉也仍然纯粹又干净……幼生的神明吗？
小莱放开了捏着的衣摆，转而牵起了男孩的手。
“总而言之，先给你换一身衣服吧，你身上的这一套已经彻底不能穿了，这副样子到处乱跑也容易吓到别人。”
男孩缩了缩胳膊，只是挣扎的力度轻地像是羽毛划过小莱的掌心，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安静地垂下，过了一会，小莱听见男孩有些不习惯地开口, 低声道:
“谢、谢谢……”
她眉眼舒展，莫名有些愉快。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她像是不经意间随口问道:“我的名字是小莱，你叫什么？”
“……”
男孩声音很轻，他说了一遍后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鼓起勇气，抬高了声音一字
一顿的说:“夜斗。”
“我的名字是夜斗。”
“啊……夜斗。”她微微一笑，“不错的名字。”
***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村中大多数人都出去工作，只有些妇人留在家中做活。因着巫女翠子的影响，村人虽然不认得小莱的人类模样却也还是展现出了相当热情的态度，除了新鲜的热食以外，很快就有人带来了家中孩子早已穿不下的旧衣服。
小夜斗缩在了巫女的旁边，明明是个容貌俊俏讨人喜欢的漂亮孩子，表现出的局促与慌张都透出这孩子十二分的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是当他怯怯看着其他人的时候，却又能感觉到这孩子明显对于他人的善意与夸奖有着本能的渴望。
小莱心里的猜测生出又推翻，反反复复几次后索性放弃思考，反正她现在只是龙神的眼睛，只需要负责看清需要看清的东西就好了。
宿傩纯粹是天生坏种无可救药，那换成这个呢？
她兴致勃勃的亲自上手，找人帮忙烧了热水拿来了干净的孩童旧衣服，细细擦掉男孩脸上的脏污又替他梳开头发，小孩的脸颊红扑扑的，从一开始的拒绝变得乖巧又顺从一共也没花多少时间，像是只被撸顺了的猫崽子，在小莱准备给他擦脸的时候已经很自然地抬起脑袋，很惬意地眯起眼睛把脸凑到了她的手心里。
“真的非常感谢……”
他张张嘴，不太擅长称呼人的样子，过了几秒憋出来一个奇奇怪怪的称呼:“巫女姐姐！”
小莱歪了歪脑袋，也没说是也没说不行，就只是重新把滚热的帕子糊在了夜斗的脸上，呼噜呼噜的擦起来:“你的社会常识几乎为零啊，家里大人完全教过吗？”
“……父亲大人没有说过这个。”
他从毛巾里挣出来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湿漉漉地瞧着她:“我看人家这么叫，跟着学的。”
“行吧，称呼问题以后再说。”
小莱点点头，很顺手地搓了搓小孩的脸蛋。
“肚子饿了吗？”
夜斗点了点头。
小孩的皮肤又软又嫩，热乎乎的托在掌心上手感极佳，对与小莱来说这感觉还是蛮新奇。于是当其他
人送来新鲜的热食时，小莱看他吃得狼吞虎咽一时间也只觉得可爱，托着下巴坐在一边静静看着，硬生生把夜斗看得吃饭的速度越来越慢，一张脸渐渐涨红，直至面红耳赤，连声音也跟着结巴起来。
“……我是吃得太多了吗？”他有点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饭团，把嘴边粘上的米粒飞快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问道，“……我吃饱了，真的！”
“嗯？”
小莱下意识应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过分直接的目光似乎起到了不合适的反作用，她忽然有些微妙的负罪感，于是笑眯眯地凑上去捏起帕子擦了擦男孩的嘴角，把他吃了一半的饭团重新放进手里，又把自己的那份推到了夜斗的面前:“完全没有，小孩子多吃点是好事情，这些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弄一些。”
夜斗看看手里的饭团，又看了看小莱全然不似作伪的眼睛，试探地低头咬了一口，对食物的渴望压过了本就不强烈的恐惧和心虚，半晌只觉一只手凑上来很是怜爱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小小的神明没有感觉到危险，立刻重新专心致志地开始吞咽起来。
小莱心不在焉地撸了一会夜斗，不得不说陌生的蓝眼睛小崽子手感极佳，顺毛成功后仔细看看，发现这还是个怜人又粘人的小家伙，把小孩留在身边的想法一闪而逝，很快就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四舍五入小莱姑且也算是养了两个小孩，翠子太独立几乎没用她怎么注意过，而另外一个宿傩更是个大逆不道一天到晚琢磨着如何以下犯上的，她本人正儿八经感受到饲养幼崽的快乐，应该是这一刻才开始。
“说起来，夜斗你之前在神龛那里呆着是为什么？如果只是想要吃东西你大可以到村子里来，村子里的人大多脾气不错，帮忙填饱一个小孩子的肚子也不是什么问题。”
小莱随口一问，对方却是货真价实地一惊，表情反应明显被嘴巴里的米饭噎住了，她拍拍后背又递上水碗，好一会才把那口饭折腾下去，夜斗习惯性抬起衣袖想要擦嘴，又有些舍不得身上干净旧衣服的样子。
“那个……巫女姐姐
……”
小孩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小莱面无表情捏起帕子在他脸上囫囵一擦，“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小莱……？”
“嗯。”
见夜斗终于冷静下来，被暴力擦脸后也只是眨巴着眼睛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小莱手上动作稍微放松了几分，男孩被她捏着肩膀，肌肉明显放松了几分，他伸手拽了拽巫女的衣摆，小声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这附近有战场或者死人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孩子当真是天真不知世故，陌生的巫女给他干净的衣服和新鲜的饭食，他便彻底放下警惕，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我偷偷跑出来太久了，如果不带着‘礼物’回去的话父亲大人会不高兴的。”
小莱不反感孩子的单纯，她只是惊奇于对方口中的父亲大人讨要的礼物究竟是什么，能让这小小的神明唯一能联想到的地方是战场与死人，她实在是没办法展开太好的联想。
“我倒是知道一点……”战场和死人而已，幻术一开造几个就好了，小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很平静的问道:“只是你确定要去那种地方找你的‘礼物’？”
小孩还是没见过多少人，若是稍微知道点人情世故就该知晓正常巫女、甚至是正常的普通人听到这种事的反应绝对不是这么冷静的，他只是露出一个略显天真的讨好笑脸，试探着去牵她的手:“很快的，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的！”
小莱看着夜斗的眼睛，过了一会，她点了点头。
***
造出堆满尸骸的战场幻境对与如今的小莱来说不会比呼吸更困难。
她站在不远处的位置，看着小小的神明拿起匕首熟练地割下那些“尸体”的耳朵，又用草绳把它们串在一起，藏进了自己的怀里。
喜欢着人类的神明，想要得到温柔夸奖的神明。
应从人类小小愿望而诞生的神明，却在如此熟练地割下“人类尸体”的耳朵。
他说，这是要交给父亲大人的【礼物】。
小莱看着夜斗收起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对着她露出歉疚又腼腆的笑容。
善与恶，无关旁人对我的判断，仅仅在于
我的一念之间吗……
她沉思着，踏出一步。
……握住了夜斗想要割下下一只耳朵的手。
“不想做可以不做……如果当真这么喜欢人类的话，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去满足你父亲奇怪的愿望和喜好。”
年长者柔软的栗色长发无声落在男孩的肩头，男孩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那嘴角带笑的巫女。
“但是看起来不带回去‘礼物’还会有点麻烦呀……”
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夜斗被她牵着手腕，没有挣扎，没有说话，男孩睁大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渐渐变大。
砰咚，砰咚，砰咚。
陌生的，好奇的，难以遏制的新奇情感。
名为小莱的巫女低头对他露出狡猾的笑容，很是意味深长地问道。
“——无中生有变出‘礼物’的幻术，你想学么？”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老阴比已经出现，咕了太久的玩家怎么能停滞不前！
是小夜斗啦，重温过回忆篇，他出生的时候是平安时代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