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京城又落了一场新雪。
梅竹放下手中的绣盘，反手敲了敲腰。她的肚子已经不小，才坐在凳子上一炷香的时间，就觉得腰酸疼得厉害。
“可是累了？”
一只手适时地贴上她的后背，分走了她腰上大半的负担。
梅竹轻轻嗯了一声。东方民的声音比前几日好上不少，但仍有些沙哑，是以她每句话都说得极慢。梅竹听出她话里的关切，知她担心自己，便又接了一句，“是孕中正常的反应，王爷莫要忧虑。”
身后的东方民没了声响。梅竹知道，她对自己执意生子多少有些怨言，但因着这是自己的决断，而她又非孩子真正的生父，所以她虽然不情愿，也只在最初尝试着劝说过一次。等自己表明了心意，她便再无反对。可就算东方民从不明说，她也知道，她对自己的担心从未停止。而前几日的剖心交谈，更是将她逼到了绝境。
因着东方民手掌的支撑，腰上的酸痛渐是散去。梅竹感觉到她的拇指在自己的肾俞穴上小力按揉，心中更是酸软一片，“我没事，你站了许久，也该坐下歇歇了。”
东方民应了声好，手却没有离开。梅竹也不催促，她闭着眼，听着东方民打在自己耳后的呼吸声，将意识全然放在自己的腰背上。
东方民又揉了片刻，等梅竹无意识地放松腰肌，才松了手。
梅竹听到木拐与地板敲击的声音，手指微动，眼底一片冰霜。
东方民没有注意到梅竹的动作。她已走到桌边，但身子的大半重量还倾斜在左手的木拐上。她看到梅竹想要起身，摇头制止。然后将右手撑在桌面，小心地将重心从左往右，慢慢放低，一直到顺利在凳子上坐下。
不过几个呼吸，她却因为用尽力气，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呼。”东方民长抒口气，她喘息了片刻，对梅竹露出安抚的笑，“别担心，我没事。”
梅竹一时语塞，不过悬在半空的心倒是安稳落下。她叹息一声，道，“你才醒来不过三日，又何必如此着急。”
东方民眼睑微垂，她咬着下唇，沉默了片刻，才道，“还有六日就是父皇的梓宫迁去永陵的日子。这段日子我恶疾缠身，未去灵前尽孝，万不能再错过那个日子。”
梅竹看到东方民眼底浓重的愧疚，只觉得胸口积压了一口郁气。东方民醒来第二日，便向宫内递了折子，言其已然舒醒，恳请入宫。东方宥的批复很快，其文情真意切，说的却是，吴王孝心可嘉，然大病初愈，不宜辛劳。
梅竹的指甲已经嵌入手心，她凝着东方民，看她面上确实没有任何怨怼之色。一时间拿不准她确实是相信了东方宥对她身子的关切，还是在自己的面前刻意隐藏。只是东方民不提，她便更不好说。梅竹从袖中摸出绣帕，一边替东方民拭去额上汗水，一边轻声问到，“公主定然也会去。王爷，那日公主匆匆离去，我看她面色不善，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东方民的身子僵了片刻。梅竹感觉到她的异常，心中疑虑更甚，但瞧着东方民逐渐紧抿的薄唇，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色，还是忍不住开口，“这是王爷的私事，是我失言了。”
“梅竹。”东方民开口，声音与平时无异。梅竹瞧着她嘴角勾起的笑，还有与此同时出现的，眼中的潋滟水光，“我与她，到底是亲兄妹，也只能兄妹。”
晨起的一场大雪，将整个王府都笼在一片素洁之下。
长宁拎着裙摆。她长在江南，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大雪，原该同所有初见北方雪的南人一般惊喜难抑。可自第一场冬雪那日起，她便失去了看雪的心思。
雪后的空气干燥冰凉，长宁用手背暖了暖鼻翼，脚下动作不停。她先前在房中小憩，却忽然梦到东方民立于万军之中，顷刻间长枪穿身。待醒时，一身亵衣尽被冷汗浸透。她每日申时去见东方民，只是那梦来得汹涌，让她顷刻间便做了提前过去的决定。
长宁步履匆匆，不肖一会便至东方民居住的东院前。她在院外站了会，待平息了一路疾行造成的如雷心跳，又仔细整理了衣冠，才拐进月门。甫进，就见才提了王府长史的砚台端着托盘，站在门前。
砚台亦是听见了脚步声，转过身来。
长宁见他身子一抖，刚要张嘴询问，便见他三两步走到自己身前，行礼到，“王爷的药凉了，我去热热再给他端来。”
长宁不疑有他，点头让他下去。自己行至门前，才欲敲门，便听到里头传来东方民的声音，“我与她，到底是亲兄妹，也只能兄妹。”
长宁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时间呆立当场。她犹豫了番，终是收回了敲门的手，恰此时，又听到梅竹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可你们毕竟做了三年夫妻。王爷，你既心里有她，又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冬日之寒，不过如是。
长宁双手紧紧捂着自己口鼻，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响在耳边，又在自己理智的边缘蹦跳，让她竭尽全力，才能保持冷静。
东方民面上的笑意已经化为讥笑，她低低呵笑了声，继而闭上眼，长长叹息，“若我早知自己身世，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梅竹，我一直不明白，父皇明知我是他亲生，他明知我与香儿血脉相连，为何还会把我招成香儿的驸马。若无那一场荒唐的比武招亲，又怎会变成现在这般。”
梅竹听出她话中的绝望，忙是起身。她将东方民揽进怀中，掌心轻抚她后背，“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
东方民靠在梅竹腹上，情绪渐是平稳，她仍是闭着眼，感受着梅竹在她背上的力道，“那日香儿与我说，我与她身为兄妹，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我虽然心中难过，却也放下了一直压在心上的枷锁。梅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和她，终归是有缘无份。往后余生，我只想守着我还能守住的东西。等明年开春，我便向皇兄请求离京就番，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回京城。”
梅竹没想到东方民竟已有此打算，她手上动作一顿，但马上又回复了轻抚的动作，“好，都听你的。”
她听东方民嗯了一声，便觉得自己眼眶发热，开口就有些哽咽，“王爷，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能和你一起长大。那日我饮下毒酒时，从未想过自己竟还能活着，更不敢奢望似今日这般的日子。王爷，是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也是你给了我一个家，甚至连这个孩子，你也接纳了。我原以为让天香公主回到你身边会让你快乐，却没想到，我的执念竟险些伤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