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立中宵二

九十三

天香打开窗。寒凉的空气倏忽即至,打在被暖室熏得通红的脸上,有些丝丝缕缕的疼。她的双手按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室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于是冰冷的感觉顺着她的鼻腔向上,在她的脑门堆积,让她混沌了几天的思绪沉淀下来。

这几日大雪未歇。天香放眼看去,四四方方的院内满是雪色,就连落完了叶子的枝桠上,也积累不少。

一时间,又让她有了种今夕何夕的茫然。

“啊呀公主,你怎么把窗打开了?”

杏儿清脆的声音在屋内炸响。天香收回四散的思绪,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看到杏儿小跑过来,将窗一把关上。

那一声‘嘭’极响,天香看着杏儿气鼓鼓的样子,噗地笑出声来。

“公主你还笑。”杏儿双手叉腰,细眉倒竖,俨然是真的恼了,“你烧了三日,今儿个好不容易好了,可不能再受寒。”

“好好好。”天香点着头,嘴角的笑亦是没有下去,“听杏儿的。”

杏儿见天香这个模样,就知道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她催着天香往燃着炭盆的内室走,又把几扇窗的窗栓都插到最紧。

天香没有立即往里走,她看杏儿一脸警觉,似是怕自己抢夺什么宝物似得护着那几扇窗,突然又有些想笑。

但终归是没有。天香转身,经过书桌的时候脚步一顿。

书桌上端放着冯绍民的琴。他死得突然,所以这把备受他爱惜的琴也就被留在了公主府。按规矩,逝去之人的所用之物都该随主人下葬,带不下的,也需要在五七之日焚烧与他。天香舍了他的衣物,舍了他的书,却终归,舍不下这把琴。

天香的视线落在琴身上。那上面还有几块焦黑,是被火舌舔过的痕迹。天香仍记得自己将琴从火堆里抢出来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万念俱灰,无论旁人如何劝说,都死死地抱着这把琴不肯松手。就好像,只要琴还在,他就会回来。

那时候的她,还不曾想到,再过两个月,那个人就会换了身份,重新回到她的眼前。

杏儿跟在天香身后,她看天香瞧着琴半晌不动,只当她是在思念冯绍民,便开口说到,“燕儿每日都把这把琴擦上三遍,公主放心,我们绝不会让它落上半点灰。”

天香眼帘低垂,她听出杏儿话中的意思,也记得自己以前宝贝这把琴的模样。她的指腹按上琴弦,指尖用力。尖锐的痛觉瞬息而来,天香力气不减,只听得‘啪’的一声,丝弦自她用力那处断开,惊得她身后的杏儿拔高了声音。

“公主,你没事吧!”

“喊什么,大惊小怪的。”

天香喝止欲要上前的杏儿,抬起手看。莹白的指腹上只一道红痕,甚至已经开始淡去颜色。

‘明明先前觉得那般疼,竟是连皮都没有割破么。’天香心思一动,有一种名叫怅然的酸涩感觉席卷而上,让她背过身去,再不愿看那把琴,“扔去厨房,劈了当柴烧吧。”

杏儿只当自己听错,她眼中满是震惊,开口询问,“公主,这可是驸马的琴,你是真的要把它当柴烧了?”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天香回身。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挪到琴上,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不自觉后退两步。她定了定神,又感觉有什么东西拂上了她的肩,偏头去看,入目的是一抹艳红。

猝不及防间,天香又好像听到那人的声音。他说,“公主,没事了。”

天香只觉得脑中突然空白,她又想起那夜两人的对话,她想起自己问他是否还会再离开。而他说的是,‘不会,我会在这陪着你。’

“骗子。”天香苦笑一声,内心却平和地无有任何波澜。

杏儿在几步外,只看到天香唇动了下,却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公主,你说什么?”

天香回过神来,她偏头看一眼身后的门帘,回道,“这门帘颜色太旧,也一起烧了吧。”

“啊?”杏儿愣在原地。

天香却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她抬起手,佯装打个哈欠,将杏儿往出赶,“我有些困了,杏儿你——”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杏儿看着天香出神的模样,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她张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天香,“公主,你该不是想把床也烧了?”

天香没有回答。

她想起了太多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从前小心珍藏的记忆。她想起冯绍民将手搭上自己肩的模样,也想起她在自己耳边絮语的模样。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几段属于两个人的记忆。而那张床,拥有着她所有的悸动和期盼,也见证了她的每一次失望。

天香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冯绍民曾在那处留下过一个吻,在她说要为他尽□□之责的那夜。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但现在想来,那夜他眼中的不忍和挣扎,犹在眼前。

那一夜,他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给了自己这个吻。

而他,又为什么,在决意要让自己误以为彼此已行了交颈之好的同时,在庄嬷嬷的面前,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天香垂首。

东方民,原来我竟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杏儿站在原处,她看着天香沉默的模样,心中惴惴不安。又过了许久,才听到她一声叹息。

“你出去吧。”

“公主——”

杏儿没有动,天香听出她溢出言语的担心,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梦。”

杏儿这才松了口气,她看天香又打了两个哈欠,忙催着她上床,“公主前几日病着,多梦是正常的,你快再睡会,等醒了,再喊杏儿传晚膳。”

天香从善如流。她在床上躺下,等杏儿出去,又翻了个身,裹着被子发呆。

她确实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太长,她曾高入云端,也曾跌落谷底。而现在,无论她愿或不愿,这场迷惑了她四年的大梦,都该醒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