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揣测

屋檐上融化的雪水顺着房檐上的冰锥,滴答滴答。

孟懿宁沐浴完,一夜没合眼,脑中闪过电闪雷鸣的夜晚,和刺客手中的兵刃。

她盯着换下来的血衣,感受着上面血迹的味道。

究竟是谁?

前些日子听闻燕戎使者来大夏的消息,孟懿宁就心中不宁。

那时景池以为懿宁得了什么寒凉之症,执意请太医过来瞧瞧,倒是把梦魇的毛病治了治。

只不过梦魇不是病,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太医摸着孟懿宁的脉搏,后来又和景池嘀咕了几句,场面一片静寂。当时景池把手中的茶杯一摔,扬袖出去。

那时孟懿宁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身子虚,要用什么珍贵的药材?

不过后来几日,也不见景池提起,只是房中的饭菜变得花样繁多。新鲜的河鱼,刚摘下来的青菜,现磨的豆腐熬的汤,孟懿宁已是许久没有吃过这么好了。

景池一直担心孟懿宁的小身板连大风都扛不住,原来吩咐管家好吃好喝的待着,却不料下人们一个个势利眼,只拿些残羹剩饭来喂饱,怪不得十六岁还瘦瘦小小的。

不过,虽然吃好了,但是孟懿宁依旧无法安心,一如这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天刚蒙蒙亮,孟懿宁随便抓了一件草绿色的散花裙,披上深灰色的素面皮袄,便顶着困顿的眼睛,一路小跑去找顾子安。

寒风瑟瑟,地上的落叶盖着雪。

孟懿宁跑的时候,还调皮的踢了一脚堆在院落旁的落叶堆,黄棕色的树叶飞上天,落在了她的头上。

院内的下人今日好像都不敢抬头看孟懿宁,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生怕被主子责罚。

孟懿宁向来不敲顾子安的房门,径直推门而入。

正好看见顾子安贴身的丫鬟春夏伺候着他早早的起来准备用膳。

春夏一直都是顾子安的贴身丫鬟,这些年也一直看着孟懿宁长大。原来订婚了一家,谁想到男子在川战中战死沙场。她虽没过门但情谊已在。决定从此不再嫁人。这次就跟着世子一路来了寂寞的大夏。春夏经常话不多,但是善用药,好几次孟懿宁染了时症,都是她用简单的草药就缓解了。

春夏穿着石青底衫子,衬着脸粉扑扑的,也不过比顾子安年长了三岁。

屋子内除了白粥淡淡的香气,还混杂着浓重的药香。顾子安抬头看她:“昨晚,没事吧?”

孟懿宁眉头一皱,眼睛不敢对视他:“跑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对自己的责备。

顾子安倒是反而安慰起她:“没事,你还没吃饭吧。”

孟懿宁也不说话,看着春夏为自己盛了一碗粥。

“你先吃点清淡的吧,估计油腻的吃下去直反胃。”顾子安看着有些干裂的嘴唇说。

孟懿宁点点头,挥挥手。下人们应声告退。

两人就这么端坐着吃粥,听着屋外风声呼啸,过了半响孟懿宁实在憋不住了,小声的凑到顾子安面前:“看刀法一定是燕戎人!”

孟懿宁的声音十分笃定:“他们使团没来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顾子安盯着桌子上的白玉茶杯,放下镶金白玉汤匙。汤匙与红木桌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咱们怎么办?上报夏王彻查此事吗?”

他摇了摇头,慢慢的吐出四个字:“如履薄冰。”

孟懿宁看着顾子安的眼睛,沉声道:“昨晚宫殿上的使者我看着面熟,好似曾经见过,不过容我再想想。”

孟懿宁断了断,沉声道:“如果真的是燕戎,估计也是北阳的意思。要么燕戎干你何事,千里迢迢地跑到别人眼皮子底下杀人。”

顾子安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看着水纹流转,阴柔的眼中透露出深意:“现在眼下最重要的是,恐怕他们已经知道我会武功这件事情。”

孟懿宁懊恼,却也给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一口一口的吃着白粥,夹着旁边的小菜。

不知道腌制的是什么,咸鲜中带着一点点后舌根反上来的苦涩,“我还以为以后的饭菜会好一点,现在吃完我嘴里都发涩。”

“不吃了。”

要说原来下人们不长眼,孟懿宁都忍了过去,毕竟寄人篱下,风言风语传出去不知道会惹来什么杀身之祸。

只是这些年虽然艰苦了一点,但是大夏也没有过度苛刻于他们。

只是昨日两人危在旦夕,差点命丧黄泉,再加上自己没有追上刺客,实在让她十分委屈。

原来她脾气大的时候,顾子安还会拦着,今天只能宠溺着由着她了。

“凭什么!”孟懿宁把筷子一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昨晚命都没了,今天也不能吃顿好的。

而且还遇见了鹤淼淼那个煞星,仗着自己喜欢景池,家中有势,每每都要给自己难堪,又不是我求着住在瑞王府里!有本事嫁到府里来啊,就会欺负我这个不敢还手的。

越想越气。

筷子咣当一声,砸在桌子上,滚到了地上。

刚刚审讯完家丁的景池来看看顾子安昨晚睡得好不好,正巧听见孟懿宁摔筷子的声音。

孟懿宁在他印象里一直跟在顾子安身后,虽然有时嬉笑怒骂,但是少见的发脾气。

顾子安和孟懿宁是半个兄妹,孟懿宁是不受宠的妃子生的,生完便撒手人寰,所以养在了顾子安母亲的寝宫,到也算是半个小姐。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是从没人把她当做下人看待。

这两年的时候,景池时常欺负她,春暖花开的时候,看她中午在花园里晒着太阳小憩,便摇晃起树枝来。

片片桃花,纷纷飘落。

花落如雨,人比花娇。

孟懿宁从睡梦中惊醒,正巧见到景池弯着腰,望着她笑盈盈的,瞬间红了脸颊,不好意思。

只能皱着眉头,说一句“殿下。”

景池回忆着懿宁亮晶晶的眼睛,推开了房门,看着孟懿宁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已经问过了,昨天车夫换了人。”景池向他们解释道。

不似昨晚忙忙碌碌的从府中跑出来,景池穿蓝绿色织锦交领袍,腰间绑着一根银色龙凤纹角带,玉冠束发,看起来温文尔雅,全然不见刚刚处理过一干人等的戾气。

孟懿宁听着:“昨日我就说,绕了很远的路,我都不认识那里。”

景池解释道:“出事的街巷,离王府十分远。昨天我不知道你们在哪,就派人兵分三路去搜寻,终于找到了你们。对于刺客是谁,你俩可有头绪?”

顾子安半靠着低声说,“没,应该是冲我来的。但是这些年,你也都看在眼里,不曾得罪过谁。”

景池坐在孟懿宁旁边,喝了杯茶,摇了摇头:“先看看吧,今日我进宫也想向父王报告此事。”

顾子安谢道:“殿下记挂着,多谢了。”

景池侧着头,看着阳光洒进来,照在孟懿宁的身上,仿佛披了层金灿灿的纱。身上干干净净的像是中午的太阳下烘干的稻草的味道。

只是孟懿宁原来不爱笑,但笑时,明艳过春日里的百花。

景池的目光快把孟懿宁盯出水来,她往顾子安那边缩了缩,又扭头迎上景池的目光,小声的嘟嘟囔囔了一句:“做什么?”

景池正看得出神,突然哈哈一笑,才想起来有事儿要说:“我以为你武艺不精,自保都困难,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孟懿宁抢了话。她一挑眉,眼中有不常见的骄傲:“怎么可以以一敌五了?”

孟懿宁顿了顿,“你死我活,豁出命去了。要不然,我就不能坐在这里和殿下说话了。”

景池忙止住她的话:“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子安兄,昨日那些人,你可看清?”

顾子安低头喝药,“昨日深夜漆黑,又是暴雨雷鸣,很难看清。”

“我这还有件事要麻烦殿下,”顾子安说着,看向景池。

“但说无妨。”

“劳烦殿下今日禀明皇上,昨夜我遭刺客遇袭,懿宁拼死护我,并未取我性命,只是可能卧病在床的时间越发的长了。等痊愈时,再去宫内禀明来龙去脉。”顾子安缓缓地说着。

景池点点头:“父王刚赏赐了好些名贵的药材,本来想着你可以早日康复,不想出了这种事。你近月伤心多梦,又受此惊吓,还是多歇养吧。”

正在两人讨论的时候,孟懿宁晃晃头起身,准备往外走:“许是昨夜一夜未睡,方才说话的时候就头疼得厉害,我先回屋了,你们……”

话还没说完,孟懿宁眼前一黑,呕出一股鲜血,喷洒在饭桌上。

好腥啊。

点点血迹,弄脏了景池蓝绿色的衣服。

血,也溅到了顾子安白皙的脸上。

两人一愣,惊诧中疾步向前稳稳地拖住孟懿宁的腰身。

“宁儿!”

“懿宁!”

厚云层层,不见星光。

府内角落的宫灯微微的照亮着漆黑的夜。

孟懿宁感觉沉沉睡了一辈子一样。

十年前的深秋,下了一场大雪。

白雪皑皑,落在白府的院子里,落在花园里的假山亭子上,绵如轻梦。

长姐披着耳边的白玉镶金珰晃晃的迎着冬日的艳阳。

她穿着粉色底五彩刺绣镶边撒花对襟立领中衣,豆绿色撒花斜裙垂在地上,赤金镶翡翠如意镯子衬着她纤细的手腕。

长姐捧着一本书,斜靠软垫,坐在木头椅子上。旁边的婢子添着花茶。

春日放院落里晾干了的玫瑰,配上两三个蜜枣和冰糖。

那时,孟懿宁才六岁。

那时,她还随父姓白。

正被哥哥满院子追着乱跑,身后下人们拿着二人的袍子一个劲地追。

孟懿宁看到长姐便撒腿往她怀里钻,一个踉跄跌倒在她淡紫兰底花纹薄底小靴旁边。

长姐笑盈盈的扶着孟懿宁起来,帮她擦干脸和头发上的雪痕,嘱咐下人取件干净的袄子过来。

“你为何追妹妹这样紧?”长姐一边帮孟懿宁竖着凌乱的头发,一边问向她的二弟。

二弟看着长自己五六岁的长姐解释道:“今日三妹还差舞剑一项没有完成,爹爹每日都让我看着三妹练习,可不能偷懒。”

孟懿宁噘着嘴委屈小声嘟囔着:“今日不练了。”

长姐看着二弟认真负责的样子,捂着嘴笑了起来,只好安慰起泪眼汪汪无辜的懿宁,蹲下身,擦干她眼角的眼泪:“你总是说,你虽为女子,但是也想成为父亲一样的英武的人,怎么能放弃了呢?这一招一式必须日日练习,等你今日练完了,长姐给你做马奶酿豆腐可好?”

“你可说过,以后要保护我的。”长姐温柔的笑着。

孟懿宁擦擦嘴,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我长大以后是要保护长姐的。”

“文武双全保护长姐!”懿宁突然倔强起来。

“哈哈哈,好!好!我的懿宁将军。”长姐眉眼弯弯笑起来,摸着孟懿宁的头。

对不起……

谁在说对不起?

孟懿宁突然听见了声音,四处张望。

长姐,对不起。

孟懿宁转头看向长姐,突然间,她倒映在自己瞳孔的样子慢慢的扭曲,看着她嘴角渗出鲜血。

“长姐!”她大喊着,但是她看不清长姐了。

她伸手去抓,却扑了空。

“长姐!白熙宁!”她叫出了她的名字,却一点都没有熟悉的回音了。

你的长姐已经死了。

谁?

谁在说话?

声音好熟悉,像是自己在说话。

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的往外流。

孟懿宁在迷雾中挣扎着,二哥,长姐都不见了。

娘亲和爹爹呢?他们在哪里?

孟懿宁突然看见一双双血淋淋的手拉住了她,桎梏着她,她动弹不得。

她剧烈摇晃着身体,想要挣脱开来,却无能为力。

“别怕。”

她听见一个好熟悉的低沉的男声告诉他别怕。

好安心,好踏实。

孟懿宁不断地听见有人叫自己,叫自己的名字。

她看到一丝丝光亮,挣脱了要去抓住。

猛然间她睁开眼睛,看见顾子安和景池在屋内。

一旁的春夏帮她擦着虚汗,盖着被子,神色担忧。她隐约听见景池冷冷的声音责问太医为什么还不醒。

孟懿宁虚弱的侧头看向去,正巧面对两人。

顾子安赶紧坐过来,轻轻唤了一声“醒了?”

“嗯。”

“还难受吗?”

“嗯。”

孟懿宁的头发和圆枕都湿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刚才的泪水。

景池的丫鬟乖巧的端着白玉碗,景池说:“来,先喝口药。”

孟懿宁皱眉费力想撑起来,春夏赶忙从后面撑起她。

她一脸困惑,“我这是,怎么了?”

景池脸色不大好看,有些严肃说:“你中毒了。”

孟懿宁感到匪夷所思,怎么可能中毒了呢?谁下毒的?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两人。

景池又道:“太医说所幸你所食不多,没有伤及内脏。已为你施了针灸,多喝药自会没事了。”

孟懿宁看向顾子安,顾子安也点点头。

她突然头又有些晕,只能求饶似的又滑了下去继续昏睡。

顾子安看着她红扑扑发热的小脸,帮她掩好了被子,关好了门窗。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