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迟这厮,前世文不成武不就不是装的么,莫非这一世还想接着装。 楚歇心里头明镜似的,没有戳破,好脾气温柔地说道,“若是不会写,我替你写便是。” “没事。” 他拾起笔,只添了潦草两句,约莫不过六七字。 江晏迟写的是“愿楚歇长命百岁”。 将手中荷花灯就着涟漪往外推,渐渐飘向湖心,倒映在湖面光芒细碎,好似圈起一湖熠熠烟火。 这一生,他不再祈愿其他。 只要楚歇能活着。 不再早亡。 他不爱自己,就不爱。 他不和自己成婚,便不成婚。 江晏迟别过头,看着身畔撑着伞的楚歇,还捧着他手中的燃烧的荷花灯,合身蹲下,小心翼翼地放进池子里。 不知缘何,手稍稍倾倒,竟灼烧了一角尖端,楚歇惊愕地吹气,却不慎将整盏灯火都吹灭了。 手僵住,迟迟不动。 江晏迟清晰地看到楚歇的眼神愕然,显然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便接过他手中的火折子,立刻替他将灯芯再点燃,“无妨,没事的。放上水面后不灭就行。”说罢,扶着他的手,二人一同将那荷花灯稳稳地放置在了水面上。 手再拨弄一下湖面的水,那盏灯便往湖心飘去,泯然于诸多大同小异的花灯里。 火烧的很稳,楚歇的眼神也松泛了些。 眼神追着那盏灯火远去,直到混入那一堆同样明亮的火光里。 楚歇他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江晏迟手里还残余着花灯的温度。 其实不难猜,如果那个愿望他写的是真心话。 那一定是许纯牧。 正转头而过时,楚歇却一下再次拉住他的手。青色的伞遮住他的眉眼,只能看到瘦削白皙的下颚和修长细腻的脖颈:“江晏迟。” 他莫名地竟心头一紧。 回过头,楚歇的目光坦荡荡落在自己身上,嘴角噙着点笑意,漂亮的桃花眼里好似映着春盛繁花灼灼,一下又将他的心绪勾住。 真好看。 “你说得对,我就是想推你上储君之位。” 薄唇扬起,映着湖光,颜色淡泊,却分外绮丽。 江晏迟喉头一动,别开了眼。 时隔这么多年,哪怕只是一眼,还是会疯狂地想起前世温柔的,抑或充满戾气地亲吻,下意识地回忆起那紧紧相拥的温度,和依存时蚀骨的缠绵。 还是想,抓住他。 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语气却淡淡地:“楚大人?” 楚歇躬身,那伞下桃花似的眼里闪着狡黠又温润的光芒,远山眉尾轻挑,转瞬便是别种风情。 “不仅仅是储君。” “楚大人这话僭越了。” “但是,你要记住。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楚歇见江晏迟神色发怔,又觉得这话有些重了,放缓了些,“这一次,你必须当一个明君。” 这一次。 江晏迟皱紧了眉头,心底隐隐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必须当一个好皇帝。” “因为你可以。” 一群小孩举着手中纸叠的风筝跑来,江晏迟眼疾手快地将楚歇往边上一推,迎面撞上两个,踉跄着后退。 孩子们连连道歉,楚歇扶稳他的胳膊,看到他被踩得满是泥的脚,“陛下抬脚,我看看是不是扭着了。” 江晏迟眼皮倏然抬起。 突突跳动两下。 楚歇蹲下来,仔细看到那脚上下左右都动过,又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脚踝,再起来时嘴边还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应当是没有大碍,你再走两步看看。” 他目光烁烁,只一扫,又飞快地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脚踝,顾左右而言他:“好像还是有点疼。” “应该是没伤到骨头,你先走两步。” “那楚大人扶一下我。” 楚歇搀着他的胳膊,二人贴近许多。 雪越下越大,夜色迷蒙。 “走啊,别怕。” 催促之下,江晏迟这才回神,慢吞吞伸出脚走出两步,“嗯,是没伤到筋骨。” “那我扶着你回去,还是打发个人去递信,抬轿撵来接。” “劳烦楚大人扶着便可,能走回去的。” 江晏迟先是靠着楚歇,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些疼似的越贴越紧,惹得那人皱紧眉头,心想难不成是真扭到了。 好容易到了府门口,桃厘正打着伞在外头等,看到二人步伐奇慢的走过来,这才提着手里的灯笼为他们照亮脚下阶梯,着急着抱怨:“怎么回事,不是说了一个时辰,你看着雪都下大了怎么才会来!这,这脚又是怎么回事!” “诶,无妨,先去请个郎中来看看。”楚歇吩咐,“坐小轿去,雪天路滑别摔着。” “不必了,不是很严重的。”江晏迟现在知道松开手,走了几步看着的确比刚才稳了很多,“方才是我疼得厉害不敢下劲,现在看也没什么事。明日便是好了。” 他见楚歇始终皱眉,便问:“楚大人,难道是在担心我吗。” “您是二殿下,臣自然是会怕您有所闪失。”楚歇官话说得很是体面。 江晏迟没有再往下搭话。只等到楚歇先入睡了,才半夜自己起身出了府。正是亥时二刻,原本热闹的湖畔此刻寂静无声,只剩下盏盏灯火点亮。 多数的荷花灯都靠着岸边,有大半已经熄灭。 雪霁云开。 月色笼罩在湖面上,将一切都照得清晰。 一脚踏入冰冷的湖水里,寒冬带着冰碴的水没过少年人的膝盖,他弯腰寻着什么,一盏一盏地找翻看过去。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还是起身。 他在找楚歇的花灯。 手不停地拨开花灯,花了两个时辰绕湖一圈,衣衫都几乎湿透了,寒冬腊月的看着怪可怜。晨起钓鱼的大爷看着直喊:“嘿,孩子,找什么呢。大爷给你个捞网,你站在岸边慢慢找,别进湖里去。” 怎么会这样,已经沿着湖畔找过一圈了,还没找到那盏花灯。 “你找什么呀。”老大爷已经上了小穿。正撑着往湖边靠,“找你的花灯吗?唉,这上千盏呢,荷花灯呀都长得差不多,找不回来啦。早些回家吧。” “不是,那一盏不一样的。” “那是一盏有瓣边缘有些烧黑的荷花灯。” 老大爷不说话,只用船桨敲了敲,问:“要不你去湖心找找,湖心残藕枯叶里可能绊着几盏。” 江晏迟立刻跳上那小木船,老爷爷带他去往那枯荷深处,船头压过脆荷枝的咔嚓脆响,天边渐渐翻起一点点白。 在枯荷深处,果然还困着十几盏荷花灯。 其中只一盏火光还亮着。 不知为何,他就朝着那一盏伸出手去,拨过一看,灯火近处果真有一瓣是被烧黑的。 就是这盏。 落笔时,他不会想到有人能从上千盏荷花灯里准确地找出他的。 楚歇很在意这盏荷花灯。 所以他写的,一定是真实的愿望。 他要亲眼确认,他在上面写了什么。 他按捺着激动,手都有些发颤,不掐灭火光,小心翼翼地取出荷花灯里的那一小卷纸条,缓缓展开。 瞳仁一颤。 上面写的是。 [这一世,愿能拥有属于我自己的真正的人生。] 这一世。 上一世。 故而他又似夜里,又似白日。故而他脱口而出一句‘陛下’。 此刻才想今日傍晚到初见那一眼,他那不堪细查的一句询问和那复杂又错落的眼神。 楚歇,你竟然 也是重生的。 这世间竟还有这种事。 天边那一点光芒越染越开,逐渐将半片天空都照亮,将黑暗尽数驱赶。 楚歇也是重生的。 可是他却并没有恨自己。 难道说,他将咽气前,许纯牧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不是骗自己的。 哪怕只有一点点,楚歇上辈子,也的确是 心里有过自己的。 不过是造化弄人,不过是世道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