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尸山血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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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成二十二年初冬,乱世元年,十月初七亥时已过(晚上十一点),白云岗,中军大帐。

“我受不了了!我们一开始的那一什人,持戟手都换了五个了!我还没来得及分清他们的名字!”我抱着脑袋,向与我相对而坐的陈昂驹说。

这晚城墙上投下来的粮食包里,有的竟然有酒。这时喝着一条条命换回来的这酒,我忽然明白了生命的意义。生命是战争这把大火的燃料,也是这时刚进了我们肚子里的美酒。

我们抢到了粮草,干粮、肉干、粟米饭,还有这橡木桶装着的清酒,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投粮前后,东原人一直进攻,试图冲上岗顶。我们见有了粮食,为了能把他们赶下去,为了能好好吃一口饭,好像每个人都红眼了,饿着的肚子反而成了暂时的战斗力。

最危急时,东原人甚至已经踏上了岗顶,都被一一顶了回去。

现在我脑袋里还是嗡嗡响,那些震天动地的喊声不断回响:“赶他们下去就开饭!”

对方几轮冲击过后,发现损失过大,一时半会难以突破,就渐渐的退去了,我们这才能在这间隙吃东西。

经过这反复的拼杀,左军中军和右军我还不清楚,但我知道后卫营的情况。

很多十人一什的小队都被打散了,这个什缺弓手,那个什缺矛手,这两个什就自然而然的又拼成一个什。

到最后甚至五个什才能拼出一个什,五个百人队才能凑成一个百人队。人都没了,基层指挥官就地升级,伍长成了什长,什长成了百夫长。

这些代价,让我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喝这种酒。但陈昂驹告诉我,既然有酒,那就给大家分了喝了。过了今晚,很多人可能就永远喝不上一口酒了。

这时陈昂驹只是听我听我念念叨叨,没说话,只是又递给我一壶清酒,盖子早已被他拧开。

他满身血污,面无表情的看我又灌下几口酒,耐心听我继续说道:“后卫营的人都没了!就连没几个人的伙夫,也都拿起了刀枪。”

他还是没说话。

我问他:“到底还要死多少人?”

见他还是闷头灌酒,我又问他:“大家都好好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各自安稳的过这每一天,都不争不抢的,不好吗?他们东原人为什么要侵犯我们,让我们这么多人就这么没了?”

这次他终于说话了:“这就是战争,是最残酷,也是最没有人道的游戏。面对战争你没有选择,要么消灭对方,要么被对方消灭。要么成为别人的噩梦,要么别人就是你的噩梦。”

我说:“可我不想眼看着自己的同类,这样相互绞杀。我想置身事外,可身处其中,又哪里躲得过?”

他又说:“你把这战争想象成人生中遇到的挑战,想象成某个人生中重要的一步,甚至只是某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考试。在某个情景下,总要有人被踹下去,总会有人顺着他们往上爬。可你若是总想着不争甚至逃避,那事情还没开始,你就已经败了。”

我无奈说:“可是,赢了又能怎样?不赢又能怎样?世上没有常胜的将军。”

他苦笑道:“很多东西,得到了用处不大,失去了代价不小。就像这战场上,你不想杀别人,别人可是有千万种方法杀死你。于是你总想着不争,但每次你又不得不去争。所以你不得不拿起你的刀和剑,这刀和剑不是为了让你杀别人,而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我有点明白了,这让我想起那句‘同是寒窗苦读,岂能甘拜下风?’无论人生还是这战阵,一旦上了场,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只好搏杀下去了。

可我还是转不过那个弯来:“可我还是不想看到死这么多人,甚至不想看到对方也死人。”

他叹口气说:“哪能事事如意?世界本就如此。有人活,就得有人死。你看到了,这岗上,想要我们的人活着,就要对方的人死。想要我们更多的人活,就得更多对方的人死。”

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只是又灌一口酒,不知再说什么。

他指着我们眼前的桌上的那些食物,又说道:“看看这些吃的,就这么些。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半都可以吃饱,大可不必相争。但若是有百人在这呢?世上万物就这么些,一些人占的多了,另一些人占的必然会少。占得的少的人不忿饥寒,就要抢夺;占得多的人不甘失去,就会抵抗;自古从来如此。”

听着这些,我问他:“打过仗以后,都会变成这样吗?这样心硬如铁?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他想了一会儿,像是要说很多,最后只是吐出来这几个字:“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能活。”

他又多灌了几口酒,继续说道:“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光鲜,我也很多时候都在碰壁,在各种事情上跌倒。可是,我绝对没有逃避过,我全都接受。这是我唯一的骄傲。”

不逃避?听他这样说,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我接着他说:“我希望我以后也能这样,不逃避。我希望我今后能永远认清现实,永远放弃幻想,永远准备战斗。”

他好像有点欣慰于我被他的话打动,便又对我说:“事情没有好坏。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都是你要去经受的,就像现在。”

我们酒壶对撞,我见他满脸的血污在烛影下映照,苦笑在他清瘦的脸庞上若隐若现。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问我:“打完这场仗,你要去做什么?”

我说:“那得看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他追问:“无论输赢都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说:“我得去除掉魇魔,这是压在我心上最重要的事。”

他继续问:“你自己呢?若是没有魇魔这件事,你本想做什么?”

我挠挠头,努力想着,忽然想起很多,对他说:“我生下来时不容易,是坐生,害的母亲差点丢命。听大人们以前说,生时折腾久的孩子,男孩聪明,女孩漂亮。我也不知道我聪明到哪去了,很多事情做之前畏首畏尾,怕做不好;但真正做了,又发现没想象中差,一个个循环一样。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达成一个目标了,才去想下一个目标。这时问我要做什么,我一时真想不起来。这时我只是想能再回去天中城,仅此而已。”

他又问:“回去天中城以后呢?”

回去以后?可是我还回得去吗?我又想起天曦现在怎样了,沿溪的病又如何了?可是我身处这尸山血海,自身都暂且难保,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我把这些心思藏住,只是拣拾那些我想说的说:“还是去太学把学上完吧。还有,我想去番邦扶疏城,那里的蹴鞠队我最喜欢,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去那见识见识。其实,我也有过很多梦想,幻想着要实现几个。一个人行走的范围,就是他的世界,我不想我的世界永远定格在以前。”

陈昂驹说:“嗯,有想法永远是不会错的。十个想法,就算成了一个,也算是做成一件事。没有想法,就不会有相应的行动,那就是一事无成。有了想法,那就不要怕,一步一步走,你记着,在理想上,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哥?”我忽然被他这些话语击中,恍惚间只觉早已死去的哥哥,正和以前我小时候一样,在耐心的安慰我,开导我,鼓励我,激励我,这句“哥”,就不由脱口而出了。

他也一怔,又灌一大口酒,好一阵,才又说:“我跟你哥哥,有点像吗?”

“嗯,不止年龄,还有这些说话的语气,让我好像又见到了他。”

他不停的灌酒,好像忽然有很多话要说,但每次要开口时,却又欲言又止。

他灌了得有半壶的清酒,脸上开始更泛起醉红,和他脸上的血污相得益彰。

他清瘦的脸庞开始抖动,终于开口了:“你哥哥,风弈鸣他,他那时和雪若华跑出天中城的那天,我知道的。”

“什么?!”我站起来,探身双手抓住他肩膀,问他道:“那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

他苦笑道:“最壮阔的送别,是送他去永不相见之路。”

我一时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焦急又问他:“他们当时是怎样的?能不能告诉我?”

他说:“他把那封他们捡到的西夷密函给我看了。他们逃走骑得马是我给他们挑的,是我放他们跑的。但如果那时我知道后来的事,说什么也要留下他们。

“所以,那时你就知道了,大帝里通外国的事?那大都统知道吗?”

“我当天就告诉父亲了。所以后来,天晨要逼宫,要软禁大帝,要逼大帝立天月为太子时,父亲才默许了他们那样做。父亲知道他自己当年也被大帝骗了,这才想补救。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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