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梆声响起,悠悠回荡在京都之中,昭示着已经到了五更天,寅时。

夜幕刚刚从漆黑色转作丝绒般的湛蓝,透出一丝熹微的光,大半个京都还沉睡在梦中

独坐轩前的竹林中,一个玄衣身影从中走过,分拂竹叶,却没有沾染一分一毫的晨露和清寒。就连腰间的金缕蹀躞鞓带,下垂金属柳环,本该在晨风的吹拂下冰凉彻骨,此时竟还带有温润的暖意,绵延温柔,不知是从何处沾染。

走到独坐轩的屋檐下,谢隐忽然定住脚步,掀起眼皮冷冷地睨了眼,道:“下来。”

随着啊哟一声,连绰从檐上先滚了下来,踉跄了几步才站住,扭头怒声道:“贺若!”

原来是被人一脚踹下来的。

贺若绮也现了身,对着谢隐哂笑:“公子,我来送情报的。”

谢隐冷哼一声:“多大的情报,值得贺若队长寅时就擦着黑过来,直送到房檐上去?”

贺若绮比谢隐还年长两岁,二人相识于微末,他对谢隐的了解可谓是无人出其右。与其说是谢隐的下属,不如说是谢隐的手足亲友,怎会如连绰那般不识吓,被谢隐一个冷脸给唬住。

于是贺若绮含笑道:“天擦着黑,公子不也是刚回来?怎么不等天亮了再回?啊呀……倒也不是不行,只恐叫人看见,损了姑娘名节呢。”

连绰疑道:“名节是什么?”

塞北民风开放,还真没这么一说。贺若意有所指,谢隐冷淡的神色有些挂不住了,抬脚便踹:“胡沁什么?进来,说正事!”

贺若绮将情报呈了过来,厚厚一沓信件,都放在了谢隐书桌旁。

谢隐扫了一眼,不过一瞬,便精准将其中一封书信给挑了出来,扬手扔给了贺若绮。

贺若绮对于他这种举动丝毫不觉有异,熟练地接了过来。

这一封,乃是来自塞北的书信。

谢隐在塞北留下了一队亲卫,跟在谢陵身边,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这些心腹一面关注着塞北形势,一面观察着谢陵的一举一动,确保万无一失。这些书信,自然是他们寄来的。

起先,谢隐还会看一看塞北传来的情报,无非是一切按计划进行,大公主坐镇东桓,大王子与二王子不敢妄动,谢陵顶着谢隐的名号被放逐边境……

等到了京都后,谢隐周身气质越来越冷,眼底情绪越来越难以辨明,连一向迟钝的连绰都发现了,公子再无法似在塞北时淡然了。

三灾九难十劫,七情六欲八苦。

于故乡处生我,于故乡处杀我。

谢隐压抑在冷淡外表下的一切,终会在这里尽数倾洒。

而那些从塞北送来的信,谢隐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只要能保证计划顺利进行……那么留在塞北的那些经历,还有那个人,公子应该不愿再去关注了吧。

“念吧。”

冷冽的声音响起,贺若绮猛然回神。

其他几封书信还封着火漆,谢隐正全神贯注地拆着,头也不抬:“没听清?我让你念。”

贺若绮一贯温和的表情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惊诧。

今天……实在是有些离谱。

起先连绰跟他说,公子流连于谢大小姐闺房,他还以为是连绰在胡说!连绰要与他打赌,就赌公子何时回来。贺若绮从来算无遗策,只有这次,输了个一败涂地,

现在,他又料错了。

贺若绮的目光打量过来,谢隐恍若未觉,低头拆着信,眉目之间毫无波澜,叫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几封火漆而已,以谢隐的掌上功夫,一抖腕便开了,何必要这么认认真真地拿刻刀去启封,磨去好些功夫。

贺若绮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利落启封,念了起来。

那是谢隐的心腹所写,信中说,一切都如谢隐所料,计划按部就班,只是出了些小状况。

谢陵被派去戍守东桓山脚,也就是东桓与大梁的边境。旗下的士兵也全被谢隐换成了散兵游勇;还有些,是大王子、二王子安插的人;再要么,就是靠劫掠大梁百姓为生的游民,看“慕容隐”式微,想混进来捞一笔。实在是鱼龙混杂,一堆烂摊子。

其实,谢陵只要安安分分待在主帅帐中就好了,其他一切自然有谢隐的心腹去摆平。可是谢陵却不肯如此。

对于替弟弟驻守边境之事,谢陵毫无怨言,甚至有些欣慰。稍稍熟悉了些事务,就着手整军,手段干净利落,对于劫掠过百姓的混子毫不留情,这作风,竟然和谢隐如出一辙。

谢隐的心腹在信中提起这些,字里行间也不禁带上了钦佩。他们原本以为谢陵只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直到现在,不得不承认,血缘之亲,冥冥中自有天意。

心腹原本是不可能放权给谢陵的,但是目睹了谢陵如此殚精竭虑地整顿军纪,不禁问道:“……您何苦如此?这可是东桓军队呀!殿下去京都杀了薄奚盛文,就会回来了,到时候各归各位,您继续回京都做您的谢大人,在此处劳心劳力有什么用?”

谢陵温和道:“其一,此是边境,边军军纪每差一分,则边境百姓多受一分苦,我长在大梁,自然要为大梁百姓谋事。其二,这些匪贼劫掠起来,杀红了眼,难道还会去分辨刀下之人是大梁人,还是东桓人吗?留他们在世,东桓百姓也不好过。至于其三……”

谢陵忽然笑了,有些欣慰,又有些释然:“我如今顶着阿隐的名号。就让我……为他做些什么吧。”

谢隐也不知听没听,一直埋首看着手中的其余几封情报,没有抬头,动作毫无变化。

那几封情报短小精悍,也不知为何,能看那么久。

直到贺若绮念到:“谢陵不仅治军严谨,还十分重视边境巡防。近日不巧撞上二王子的老部下,在附近欺男霸女,谢陵便与之起了冲突,负伤……”

谢隐终于抬起头来。

若是从前,他定要冷嘲一句“不愧是谢家养出来的君子”、“为他人作嫁衣,算得一笔好账”,诸如此类的话。可是现在,谢隐眉眼泛着冷意,却一言不发。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他该说些什么。

好在,贺若绮没有让这份寂静持续太久:“谢陵公子只是肩膀负伤,并无大碍。”

谢隐肩膀一松,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见贺若绮变戏法一样,从这个大信封里拿出了一个小信封。

谢隐:“……这又是什么?”

贺若绮道:“谢陵公子写给您的信啊,每次塞北来信,他都要亲自写一封给您的……”

谢隐一怔,不自觉地将眼神撇向一边。

贺若绮看了看他的脸色,便识趣地将这封信拆开,以信纸的背面朝上,放在了谢隐桌案面前。

透过信纸纸背,只能隐约看见一片墨痕,洇着温润的笔锋。

阳光洒在信纸上,落下一层分明的光,谢隐的眼神最终还是落在了其上。

无怪初盈那样仰慕他。

……也无怪初盈那样讨厌他。

其实,将初盈送到陆家,原本是谢陵的意思。

谢隐临走之前,他便交代了谢初盈的身世,道这是个契机,若是凶险,不如教她置身事外。正好,那时谢承煊情急之下也把她从谢氏宗谱上除名了,谢隐便顺水推舟,也算对得起他的嘱托。

不知谢陵有没有猜到,她会这样抗拒。

——不过,若是换成谢陵,应当会与她好好沟通,软语安抚,她纵使不大乐意,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怨忿积压在心里,直到酒醉才说出口来,还哭得一塌糊涂。

说到底,也与谢隐冷硬的作风有关,恐怕是伤了她的心。

想到此处,谢隐的侧脸仿佛又泛起麻意。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女子的衣袖甩了一耳光,也算是还给她了。若是……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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