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打五岁起,严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王砚砚的跟屁虫,之前两人有没有交往她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是幼儿园正式开学的日子,编了一对细麻花辫、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王砚砚气场很足。她走到严家门口,对孤零零坐在门槛看着大溪发呆的小姑娘说,“帮我拿着。”

王砚砚递上自己的小书包,坐严珑身旁再玩了会儿蚂蚁,又说,“上学去吧。”严珑就背一个书包又提一个,天天和王砚砚一起上学。

从小王砚砚长相格外显小,是最欺负不得的。王砚砚还特别得老师宠爱,小学那会儿担任收作业的分组长,严珑则是悄无声息的“平民”。每次交作业时,个头矮一截的王砚砚都会拿一摞作业本敲她的头,“快点交!”可是作业就整齐摆在桌角。

初夏时,放学路上看到有孩子躲开大人耳目去镇外大溪摸鱼逗虾,王砚砚就拿出那副天然的颐指气使的气度安排严珑,“在溪边等着我啊。”王砚砚等几个孩子被大人捉住私自下水时,严珑手里还提着她捕捞的战利品:一袋子头大尾巴细的小蝌蚪。buwu.org 梦幻小说网

王砚砚见她妈妈也在兴师问罪的行列中,尚且赤着脚的她马上放声大哭,还指着那袋小蝌蚪不说话。严珑憨憨地看她,觉得王砚砚顶个大脑袋的身体也像小蝌蚪。再看眉毛倒竖的李勤芳,以为人家误会她抢了战利品,便讪讪递上塑料袋。她不晓得王砚砚的本意是解释自己只在溪边捞了点青蛙种子做妙蛙种子,并没有下深水玩。

而那袋蝌蚪被李勤芳一巴掌扇到地上,她再扯过王砚砚的胳膊,又敲她头一记栗子,“让你别和她玩,她们一家哪有好东西?”严珑顿觉得王砚砚是带她受过般,那记栗子本来要敲给自己的。

那时那对母女走到半路想起书包还在长工手上,李勤芳转头抓回书包,再居高临下盯着黄毛白皮的小丫头,鼻子哼出声,咧出豁口,“雪里迷!”表情活像童话里的巫婆。

雪里迷是大溪这带人对所谓白化病的称呼。严珑的脸霎时红中透紫,每根小绒毛都恨不得藏到地上。她鼻子发酸地抽了抽,低头站在大溪边孤零零发了会儿呆。想起满地徒劳摆尾巴的小蝌蚪,严珑用手指头一只只捻起,攒够一掌心再放回大溪。有两只被李勤芳踩死,严珑心里难受,红着眼睛还是捡起它们一并送入水里。从那天后,她对王砚砚的恐惧多少掺杂着李勤芳那鄙视口气和巫婆形象的加成。

虽然姑姑严华一再强调她不是雪里迷,她一家都不是,仅仅因为祖上有色目人血统,所以头发丝黄点软点,皮肤白点罢了。又说这是祖上积德,帮后代省了一大笔染发费和护肤花销。

染发费和护肤品费是省了,但是零花钱省不了。小学时,王砚砚路过小超市常拉住严珑的衣角,凶巴巴地来一句,“快去买辣条!”严珑就老实巴交地掏钱买辣条,然后蹲在路边看着王砚砚举着塑料袋被辣得“嘶啦嘶哈”地吸咬,自己就默默咽口水。

小学六年,因为形象不讨巧、学习不那么好,严珑的朋友寥寥无几,姑且算王砚砚一个。她习惯了背着王砚砚的书包,被她榨点零花零食,也习惯了帮她抄写课文和值日,在放学和放假时跟班一样陪着她和其它人疯玩。严珑不在疯玩的行列中,甚至有时是被欺负的对象。那时班上有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叫宋子闻,对严珑也是大呼小喝的,“你帮王砚砚拿包,也得帮我拿。”

个子开始抽条的王砚砚二话不说飞身跃起给他一栗子,“想得美!”被敲了栗子的男孩就摸着头敢怒不敢言。

姑姑严华回乡后,严珑在王砚砚的身边日子越发不太好过起来。因为她妈妈和姑姑不对付,两人大吵过几回、小吵则家常便饭,谁让当时她家快餐店和王砚砚家的是竞争对手?每次李勤芳吃瘪,回家就揍王砚砚,边打边骂,“让你没出息跟那个雪里迷玩!”王砚砚转头就到了严珑面前:塞栗子给严珑,她则低头不语;掐她胳膊严珑也最多揉揉;拿书包砸她屁股时严珑还不算智障透顶,只闷头逃命。王砚砚追着喊,“你给我站住,你还手能死啊,有本事和我决一生死!”不对付的人才决一生死,但严珑一直觉着王砚砚不对付她,自己却没有不对付的那股劲。

她姑姑很快发现侄女被王砚砚欺负,就鼓励孩子自强不息,要还击,要对骂,要不去社会上会吃大亏的。严珑对打打骂骂很是害怕,说其实王砚砚也没怎么着自己。严华气得骂她,“你咁冇出息咖?”严珑起先听不太懂,直到有天她妈妈骂,“没出息!”这才明白过来。只是家长一方面在家教孩子老老实实听话,要乖,可孩子出门不能打打骂骂又是没出息,这点也让严珑费解。

再后来,知道两串英文,一串叫“school bullying”,另一串是“PUA”,将小时候的境遇拿来比对,她觉得自己似乎在被PUA,又像一直被王砚砚校园霸凌,但这之外还有点能交上朋友的欣慰感,总之感触非常复杂。更复杂的事读初一时,她是本班最后一个知道王砚砚和宋子闻谈恋爱的人,顿觉朋友也不过如此,王砚砚瞒着自己却对别人坦诚相告。这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滋味,伴随着王砚砚谈到第四个、并在高考后那一聚结束才慢慢消散。

严珑心头疑惑很多,最大的疑惑则是,李勤芳为什么对她家有如此大的恶意?

姑姑说恶意?几代前两家还是亲戚呢。那个祖训第一条就是不能入赘的老头,入赘第二年就从老家接来兄弟数人在丰华镇落脚,就姓王呐。开始两家人还算和气,严家的米店绸缎店也招了他们做工,甚至还继续结成亲家。可慢慢的,“一地鸡毛,升米恩斗米仇了就。”严华说从她记事起,两家关系就已非常不景气,真要扒拉什么深仇大怨,“当年将我们家人从大户头被赶到脚楼据说就是王家带的头。”这也是严华听自己老妈咬牙切齿骂过的,而她是在脚楼出生的,对这种落差没有那么深刻的体会。

而严华和李勤芳的私人恩怨那也是从读书时结下的,“我就是漂亮聪明招人喜欢,天天扎着丝绸发绳吃着六姑婆给的大白兔,她李勤芳没有,就嫉妒我。”

严珑虽然没多问,心里却觉得这种过节应该不是“嫉妒”那么简单,又像和六姑婆的宠爱分化有关。她觉得人和人哪有什么天然的恶意?再想想王砚砚对自己的欺负和奴役,又觉得这事儿来得倒是挺天然。

坐下来喝杯咖啡的建议被严华和王砚砚拒绝后,不到十分钟,李勤芳也火速赶到战场。她脱下沾满烤肠味的围裙在石拱桥上用力甩了甩,像是即将上阵的将军甩披风。两家女人掰扯起车,再说到人,又回到车,数个来回后已经掰到陈芝麻烂谷子。

严华本着你渡我、我渡你的原则,痛数李勤芳居心不良——她家两个“玉”出生在先,严瑞和严珑俩孩子总没惹她李勤芳,她怎么给孩子取两个“石”?是想玉石俱焚,玉石混淆,还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听到这严珑眉头一凝,悄悄对严华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不是姑姑你理解的这个对立的意思,而是说石头的存在是用来帮助、琢磨玉的。”

严华让侄女闭嘴,“李勤芳初中文化水平哪里懂?她本意就是想克咱们家的孩子。”

大战有一触即发的态势,严珑暗暗评估战力,觉得姑姑的铁头功虽然可以压制李勤芳,但她绝对不是王砚砚的对手。

再看王砚砚已经不怕冷地脱下小西装,双手交握活动起关节。严珑想,她是像小时候那样暴起给我栗子吃,还是直接摁住我的脖子掐我?左看右看,出路被人围住,要逃就要冲开人墙。

但王砚砚仅仅做了个假把式,在李勤芳吵得有点累时重新穿回毛呢小西装,又开始低头划拉手机,还时而摸摸被撞坏的车灯,或者手抚那个丁字裤车标发呆。严珑觉得,王砚砚可能觉得她们还能再吵一会儿,等气氛拉到高点再要价。如果她做起僚机吵起来,不晓得自己的存款能否架得住。

这时李勤芳也吵累了,想起女儿一反常态的沉默,拉了下她,“你倒是说话啊,人在车里是不是被撞到了?”

王砚砚一愣,没有接李勤芳的战略意图,而是息事宁人般,“哦,人倒没事。”说完收到亲妈不满的一瞪。

这场战势的转折点就是王砚砚这风轻云淡的做派,她似乎没有刚刚下车要定损的气势,只是等来了保险公司的人,最后定损,其实没有什么严重的,只是给漆面给刮了一大片。幸好这款车的灯位置相对高,只刮花了下角。于是,严珑需要赔偿的钱从两万块谈到了五千。她这饱含着姑姑舐犊情深的五千块还没捂热就要送出去。王砚砚已经掏出手机,发现严珑在微信朋友栏里一路下拉到“W”寻找她,她描了花的指甲轻盈挪动,马上发出信息,“这里。”

然而这则信息显示被对方拒收,很明显严珑老早就黑了王砚砚,早到连她自己都忘了。王砚砚了然地笑了笑,霎时脸色冷下,一把夺过严珑的手机,手指头用力戳戳戳,很快重新加上对方。

严珑低头不语,只管转钱。耳边已经凑上王砚砚,“你敢黑了我?”

“可能……可能弄错了。”严珑手忙脚乱转出五千块,下一秒就被王砚砚收下。肩膀又挨了对方重重一拍,“你给我等着。”

“哟,等着干嘛?继续欺负我家严珑啊?王砚砚,你都二十六了,还没学会独立行走自己提包呢?”严华听到,噎了王砚砚一句,“等着等着,母女俩也就只会这一句了。我等着啊,我们全家都等着,你想干嘛?”

王砚砚冷笑一声,“当然等着我上门照顾你生意啦严阿姨。”说完就继续咬牙切齿吩咐严珑,“置顶!”

“啊?”严珑一时没明白。手机就又被抢过去,严珑将自己的信息置顶,“不许修改不许删除不许黑!”

目送李勤芳母女离开后,严华拉着侄女上了车,“走,车还能开。我们继续吃火锅去。”又揉揉严珑的头发,“你啊——”她想起来王砚砚的职业,“这姑娘凶了吧唧的,估计一套房子都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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