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不出门的严珑每天除了做饭打扫做题,顶多就出门左转十米到姑姑严华的咖啡店帮忙。当初严华回家“创业”,店面背靠大溪,正是六姑婆留给她的遗产之一。没了房租这层担忧,严华拒绝桂花糕霉干菜饼豆腐饼芋饺等等建议,反而开起咖啡店。
哥哥严兴邦说严华南下打工多年,做派拎起来了,臭豆腐这种传统文化怕是瞧不上,还琢磨咖啡,丰华镇哪个喝咖啡?早些辰光他太爷爷可能会喝,但近三代他家人都是喝豆浆的。
事实上,丰华镇的人基本不喝,不代表游客不喝。游客可能不那么爱喝,但人家要的就是这爿咖啡店临水照人的意境。再说,刚开店那会儿奥运会还没开,www.youxs.org?那些咖啡店牌子上挂着厄瓜多尔危地马拉,可能都一股脑来自埃塞俄比亚。严华不搞这些噱头,人家问起来都答阿拉比卡豆,鬼晓得什么阿拉什么比卡?其实都是云南铁皮卡,性价比高得很。buwu.org 梦幻小说网
与其在豆子上下功夫,不如把店搞得亮堂些格调浓郁点,那会儿严华的装修就是一个字,“抄”。她拉着包工头直奔那家谐音“母鸡”的连锁店,“跟它家学配色和灯光布置,料往实里砸。”桌椅、磨豆机、制冰机等等设备全淘了八成新二手货。捣鼓了两个多月,除了院内那株梅花和院角维持的几丛野花原封不动独树春风中,严华把这处前店后家的地方整出了丰华镇第一波情调咖啡馆,店名《洛英》。
此外,遮阳伞搭配烟灰缸,花花草草里外一摆——不要搞那些老头老太爱种的兰花长寿花,得薄荷叶南天竹铁线莲铜钱草。最后怀揣一身稀烂咖啡手艺的严华头发一束套件白衬衫和褐色围裙,搭配自家小店员那张性冷淡的脸,中产阶级格调不就有了?
生意不咸不淡,这是严华对哥嫂说的。其实这爿店开了三年都没回血,因为丰华镇咖啡店有好几家,竞争在疫情之前就蛮激烈,之后严华靠着平价多销策略和无房租打底才能活下来。而疫情期间就没竞争,大家两眼一翻齐齐等天亮。疫情之后生意有点起色了,可是上个月小店员自己租房去开咖啡店,严华缺人,严珑自告奋勇,这家店就是她们姑侄女打点。
严珑两侧发丝用发卡拢在耳后,脸上的绒毛和血管被阳光映得清清楚楚。她正用蒸汽棒打发牛奶,绵密的奶泡蕴动着蓄势待发的冲劲,汩汩绕入咖啡上后,随着她的手腕拉出了朵简单的千层心。技巧看起来简单,但严珑足足拉了三四周才熟练掌握四五种基础形状。论及拉花,一旁的姑姑严华最有心得,她点头:“和我在工厂流水线一样,要想熟练就要走心,熟了后心就可以轻轻放那儿。”
严珑猜想姑姑想说“心外无物,境随心转”,但她连理解都不能解出一二分意思,更别说做到。她更好奇的是,“姑姑,如果境随心转,为什么你还要和李勤芳打架?”遇到事儿心转一下不就消化了吗?
将咖啡端给客人后,严华回到吧台前盯着书读呆了题也做麻了的侄女,“我这是和李勤芳互相渡彼此呢?她送我几个劫,我回她几个。有来有往的事,我转心但是她不转有什么用?”说完示意严珑看手机,“工资收了啊。”
严珑这才打开微信,发现严华早就转了五千块给她待收,“这……也太多了。”说好的只是来帮忙,也没提工资的事儿,这种情况才是她熟悉的模糊状态。就像她不工作回家专心复习考试,但承包了全家人一日两顿正餐加其它家务,外加辅导欣怡功课。家里人没提钱的事儿,她也不觉得帮家里有什么好提的。而几年不工作,她以前的存款已经从五万块迅速脱水至不到一万。逢年过节还要给家里买点东西,父母自然不要,但她心里总过意不去。
正因为如此,严华才要给她发工资,而且是全职薪资待遇。严华将手指放到嘴旁,“打小儿我前脚给你零花,你后脚告诉你爸妈,害得我还要再给严瑞一份,这次可不能说了。”
不给倒还好,给了才教严珑愧疚。从小她被姑姑宠着护着,心里想过好多次长大了要有出息要赚钱给姑姑花。结果二十六的年纪,白吃白喝在家还要姑姑资助零花。严珑湿润的睫毛眨了眨,知道她毛病的严华隔着吧台捞过侄女的头,像对小时候的严珑那样重重在她脸颊亲了下,“别太感动啊,也别哭,不就是暂时不顺嘛,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十四亿人的市场,以后还能少得了你那碗饭?”
严珑不好意思地咬唇忍泪,头发顶又被姑姑撸了撸。
“黄毛丫头。”严华曾经也是黄毛,后来年纪大肤色晒黑了点,这头黄毛显得她风尘仆仆不太精神,于是染成褐色,结果是显得她更不精神。严华将此归结为自己气质特殊,“我二十岁不到人家就说我长得像倪萍,现在五十多了,还被说像她。”倪萍在她看来就没年轻过,出道就是一张稳重得像三四十岁的脸。可严华的眼袋生得重,发色也挽救不了她显老。
“别老在家闷着,题是做不完的,不如出去逛逛。”严华建议严珑去实体店试衣服买衣服,或者上哪儿大吃一顿,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要暂时离开丰华镇,“得换换环境。”
“不是说境随心转吗?”严珑问。
“转你个头,没修到那个份上你拿什么转?”严华觉得到达境随心转的级别前,境是随钞票转的。
严珑笑着吐下舌头,转身给严华端凉好的绿豆汤,“这几天真奇怪,一下子像冬天一下子像夏天,姑姑你为什么要喝绿豆汤?”
严华说为了消消火,免得又和李勤芳在小学门口干架,“我这也不是在努力修行吗?”又看绿豆,忽然心有所动,“你看老外就是贼,喝个咖啡就是这豆那豆的,我刚开始学咖啡手艺还要辨认豆子,眼睛都看花了。搞这么复杂不就是为了赚更多钱嘛,分层定位才是法门啊。”哪里像中国人实在,绿豆消费大国的老百姓管你是洮南的还是白城的,吃就拉倒,价格为王。
“老板你这是什么咖啡豆。”坐在远处的客人被咖啡味道打动,拍完照后随口问道。
“阿拉比卡豆。”严华忙回头笑着回。
喝着铁皮卡的顾客恍然点头,“还挺香。”
“你看,这就是境随心转了。”严华对严珑道,再扯下她的围裙,“今天你爸妈哥嫂都在市里喝喜酒吧,你也别为我和欣怡做饭了,咱们娘儿仨去外面吃。”
熊狗鸭猴围绕的小电动车载着三人,由严珑把舵在下午四点半驶离家门,严华说去市区吃潮汕牛肉,可惜她和严珑总有一人要开车,不能对瓶吹啤酒。
严珑说她不喝酒。
严华笑,“在我面前就别装了,谁考完试买了四瓶啤酒在楼上躲着边哭边喝呢?”
被揶揄得脸红的侄女笑,“那是人生第一次。”再皱起鼻子摇摇头,“不好喝。”又说烟酒这种玩意对身体不好,姑姑你还是悠着点。
“我这人啊悠着点儿的事太多了。”严华搂上盯着手机的严欣怡,“结婚半年就离婚我也悠着,生孩子更悠着,还有她爹妈给她取这么个烂大街的名我都悠着了……所以啊我这点小爱好才不想悠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尼古丁照酒精。”
严珑被逗笑,小车爬上了石拱桥。丰华镇先人修了座好桥,开山规格就是供三顶四人轿并行。后来补修加固也保留了这个尺寸,所以这座五孔桥上至今还能跑汽车也是建筑奇迹。
正说笑着上桥时,还是欣怡看到前方即将会车,一辆白色的小汽车也准备上桥,两车似乎都灵性地愣了下,又同时决定率先起步并没有相让的意思。严珑想的是自己车小,而过桥后路比较宽,这样白车过会儿更方便进镇。而白车不知道怎么想的,起步、暂停、又起步时,不晓得哪里奔出个孩子杀到桥中间,吓到了严珑也吓到了对方。
严华正叮嘱“慢一点”时,严珑猛地发现白车里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吓得一哆嗦的她不晓得哪根筋搭错,心理素质向来不过硬的她竟然直奔白色车头而去,刹车终于在要碰撞前起了作用,却吓得姑侄俩呆了两秒。
“没事没事,别怕啊。”先回神的严华安慰侄女,“理赔嘛,人没出事就好。”
“这是我的车有防碰撞预警呢,我才没被撞伤。什么叫没事?”白色小车里杀出个身穿职业套装的姑娘,腰细胸挺,中分长卷发披下,眉毛文过,眼线描过,红唇刻意凸显,五官被妆容放大。她周身气质本来凌厉,这妆容更是凌上加凌——姑娘丹凤眼睨向小车内三人,手指力道恰到好处地敲击玻璃,“怎么赔,出来个能说事的呗。”
严珑低头不看姑娘,严华则要开门出来处理,只听那姑娘“诶”了一声,两眼发亮的她竟然从车窗缝外伸进一只手,直接捏住严珑的衣领,“是——你——啊!”
严珑的脸现出苦涩,“嗯……不……不好意思啊,是我。”她回头想看姑姑,严华已经认出这是李勤芳那个不省油的女儿,她斗志陡起,推门出车,“王砚砚有话好好说,你拉扯严珑干什么?”
叫“王砚砚”的姑娘松开手歪起头,“是严阿姨啊,那就好好说呗——
“我这辆特斯拉modelY不算什么好车,但是该怎么定损该怎么赔偿咱们走程序啊。这事儿可以先放一放,上周五你在镇小门口打了我妈这笔账怎么算?我妈在家哭了三天,我这才火急火燎赶回来为她讨公道,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怎么没完?你妈也打了我,我这额头还青着呢,这账怎么算?我回家失眠了三天精神萎靡情绪抑郁,这事儿我跟你妈也没完。”严华早就想想好,李勤芳要是不依不饶,她也要求验伤,今天查脑震荡,后面还有心脏惊厥肠胃脾肾骨折检查等排队,不就是互渡嘛,拿钞票来渡。
“还有,冤有头债有主,李勤芳的事让她自己来出头,让自己女儿算什么回事?我告诉你王砚砚,从你五岁起我就看着你欺负我们严珑,这笔账我们也得说到清楚。”严华一口气说完,扭头看车里的侄女,“严珑,你别愣着啊,出来吵啊。”
严珑憋得脸通红,抬头哀求地看着姑姑,又怕怕地瞧一眼王砚砚,“那个,境随心转,咱们又是一个镇上的,我看大家一起喝……喝杯咖啡吧?”
“喝你妈的头!”王砚砚毫不领情。
“喝你个大头鬼!”严华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