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砚送严珑上班回镇上的这天清晨和以往不同,镇旅游管理公司门口聚集了一堆人不说,坐落在新区的镇政府的信-访接待中心也攒满人头。女孩买了午饭要吃的酱牛肉,老干部模样地背手路过时,猛然在人头中找到她妈妈李勤芳的。
能让李勤芳扔下烤肠生意挤进人堆,必然是了不得的大热闹。等王砚砚将妈妈拽出人群,李勤芳擦着额头上的汗,表情看不出悲喜情绪,倒是她磨牙凿齿的动作让王砚砚察觉到一丝苦尽甘来、大仇得报的痛快,“丰华镇要搞城中村改造了,所有商铺都得退租,无论商用民用的房子都会被全资买断。”
这消息也惊到王砚砚,她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梅树下的两位六姑婆怎么办?而李勤芳则扒拉着手指算起严华的家当,“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拿了买断钱再杀回来。”
王砚砚的心情却越发沉重,她将一盒酱油肉并牛肚塞给李勤芳,“妈,天热,你中午少做点菜。”说完她往“洛英”跑去,果然咖啡店闭门谢客,严华坐在吧台后双眼通红,贺玺一边递纸一边朝王砚砚递了个眼色。女孩心领神会,正要往厨房溜,却被严华喊住,“砚砚……严阿姨这爿店怕是保不住了。”buwu.org 梦幻小说网
王砚砚只好退回,规矩地坐在吧台前听严华数落。严华愁眉不展,“什么叫主体一元化?就是几个铜板拿走老娘的房子和店,变成他们的产业。哦,他们发财,我吃菜渣子,我要想回这做买卖还得给钱租门面。什么叫社区重构?就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丰华人给撵到外面去,回老家还得买门票!这里以后遍地会所、五星级酒店还有什么高规格的度假公寓,来花钱的才是主人!”
接过贺玺递来的告知兼倡议书,王砚砚知道在丰华镇传了好些年的改造计划终于开始提上日程。而严华还在大骂着这“腾笼换鸟”的事儿,坚决表态:“我不走,我就是不搬!”
贺玺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开了多年的店和房子,更舍不得六姑婆留下的这份心意。但眼下这改造的势头已经吹风,后续不是严华一个人能改变的。
严华的眼泪正一颗颗地滴落,“我……什么都没办成,我怎么对得起六姑婆?现在连房子都要保不住。给我钱又怎么样?我又不缺,我就要这点记忆和念想,还想将家当传给严珑……”
顾不上王砚砚也在,贺玺已经搂过严华的脑袋,任对方在自己脖颈那里蹭着泪,“有日记了,咱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不是?不是你对不起六姑婆,是咱们这个时代变得太快啊。”
无心开张的“洛英”就在愁云惨淡下,各人勉强收拾好情绪已经到了中午。王砚砚摆着小饭桌,严华则在梅树下抽烟。贺玺将晾在楼上窗外的床单翻了面,看着熟悉的屋檐窗角,闻着家常的饭菜味道,也不由得心生惆怅。唯一不惨淡的是六人群,韩湘灵和陶莞兴奋地发来段录音文件,“你们快听!”
王砚砚坐在饭桌旁打开手机外放,录音里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我妈妈做《楠潮》主编前就是金陵女子大学的爱国活跃分子,她和贺绚就是在那会儿认识的。后来经历南京保卫战、耳听眼见大屠杀的惨状后,我妈妈去了西北,而贺绚去上海学医。”
按下暂停后,王砚砚等严华与贺玺坐下,三人面面相觑,最后严华点头,“继续听。”
“要说贺绚,我印象中,我妈生前没直接提过她。我记忆中却有一位外地口音的阿姨来我家几次,想来就是王洛英。”那位“钢锋”主编的女儿努力捕捉着几十年前的王洛英与自己母亲的对话,“我那时年纪不大,十五六岁,但也能大概听个明白。王洛英问我妈,‘贺绚究竟是不是党员?’我妈肯定地说,‘那时还不是,只是考察中的积极分子,不过她加入组织也是早晚的事。可惜,她倒在黎明前的黑暗。’”
严华的脸上已经镀上一层淡淡的失望,听录音内容,再讲述地无非是王洛英和“钢锋”交往的私事。但有一件还是触动了几人,“我妈被‘打倒’后也就断了和王洛英的联系,可王洛英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她也进了十里丰农场。还托人送去了些衣服、食物。我妈说这辈子都会念王洛英的恩情,她们之间仅仅通过贺绚联系起来,没想到王洛英对自己如此重情重义。”
“那么,您母亲有没有留下证明贺绚是积极分子的文字呢?”问话的是韩湘灵。
那边沉默了会儿,“我妈回楠城时,‘文-革’虽然到了尾声可没完全结束,她……身体也不好,没熬过去,更别说留下什么资料。”
得来不易的录音就停在这一句话上,三人看着饭菜好一会儿,还是贺玺说,“吃饭吧,别辜负砚砚的手艺。”
她们两代人,用接近二十年的光景,加上王洛英早就着手这件事,很可能跨越了历史八十年。掘地三尺,拧干毛巾上最后一滴水的力气都使出来,找到了文字、语音、影音甚至知情人的访问记录,再加上那本得而复失的贺绚的日记,可能都无法给王洛英一个满意的交代:“给贺绚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吃得没什么胃口的三人、坐在办公室内心情无奈的严珑、还有在精神卫生中心停车场内碰头的韩湘灵和陶莞,都不再发出什么消息。这件关于认证的事似乎就要尘埃落定——载着几人满满的不甘心。
弄到“钢锋”女儿电话、并且得到允许录音后的陶莞也没有立了大功的喜悦,她托着下巴看韩湘灵,“如果说贺绚的这段个人史是岁月里湮没的一粒沙,究竟有多少沙子被卷走,究竟有多少可以聚成塔的沙子被推开?”
韩湘灵扭头看陶莞,眼里的光亮依然没有因为暂时的挫折而消失,“可能数不清,只是,从我们开始,一粒粒拾起来、擦干净、叙述她们的历史和过往,保存她们的记忆和精神,继承她们的斗志和理想……这算不算一个不错的开始?”
陶莞微笑,“算啊,你不是要忙着准备博士考试么?我有空也有兴趣,更能查到很多第一手资料,让我来写吧。”
韩湘灵给陶莞递上奶茶,“那……辛苦你了。”
“听严珑说,丰华镇要搞一体化改造了,严妈的咖啡店肯定要搬走,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韩湘灵转开话题,“生活有时挺无情,当人们适应了一种稳定的节奏和岁月的质感后,它却要推翻重来。”
从生活的小动荡转向刚刚企稳的陶莞听言,将吸管塞进口中慢慢品了口饮料,“我们可以用换游戏地图的心态看到生活的变化,也可以用打怪升级的策略应对各种新的挑战。自始至终,我们要尊重生活,却不能臣服于它,更要主动地改造它。贺绚日记本里有一段话,让我产生了和她的交织感:
“日后抗战胜利,改天换地的新社会必是人人居安食饱,户户稳宁幸福。人间如狱时我们念着美好的理想,不晓得到了理想实现的那一天,世道里的人们又生出何等新的烦恼和理想?洛英,我想和你活到那一天去瞧瞧,体会我们的新烦恼,践行我们的新理想。”
陶莞背出这段话,和韩湘灵对视片刻,两人同时生出股吐露心声的冲动。陶莞将长长的发丝拢到耳后,“嗯……你的考试什么时候报名?什么时候开始考?”
“还早,年底十二月份才报名,考试时间一般在三月中下旬。”韩湘灵的心跳又出现了种久违的荡漾和悸动,她察觉到陶莞眼神内极力藏起的热烈,也藏起自己眼内偷偷的关注。喝了会儿饮料,陶莞看到手机内的动静,“哇,严珑说,她嫂子……可能要成前嫂子,要回楠城办离婚,说要将离婚当成阶段□□业来做。”
“将离婚当成事业的话,不仅仅因为流程繁琐耗时吧,估计也要拿走自己应该要得到的。”韩湘灵说。
“肯定的。”陶莞笑,“我读过法律,没准儿帮得上这个忙。”看了眼时间,“我得回单位了,咱们什么时候……约到丰华镇继续小烧烤加啤酒?”
韩湘灵笑,“在丰华镇被改造之前,随时奉陪。”
陶莞解开安全带要下车,却被韩湘灵拉住,“我送你。”精神科医生真诚地建议,“陶莞,如果……你要写王洛英和贺绚的故事,会用什么小说名呢?”
陶莞想了想,“严华阿姨院子里有丛中药,据说一部分是王洛英种下的,我很喜欢它的名字:一见喜。那就,以《一见喜》为名吧。”
“可它很苦啊。”韩湘灵说。
“可它很像历史到今天,无数女人的命运啊。苦来苦去,希望我们都别忘记,更要怀着喜悦的心情去发掘那些惊人的细沙。”陶莞将想法发到了六人群里,问大家什么意见?
有些沉闷的群因为这个念头重新兴高采烈起来,严华说,“这个名好,《一见喜》。”她想到的是五孔桥上再遇贺玺已经年华不再,对方牵着未成年的女儿朝自己露出充满希冀的笑容。还想到那晚月色下,提着红烧肉焖笋遇到彼此的苦涩喜悦。
严珑则念起那个咋咋呼呼回乡的王砚砚在桥头拍着车窗的嚣张模样,“的确,《一见喜》很合适,可那会儿我刚刚见到砚砚时又惴惴不安,我有点模模糊糊地放不下砚砚,还担心她早就不把我们的过往当一回事。”
王砚砚啃着鸭头的手指摁下录音键,“可我们俩还是甜甜蜜蜜地喜滋滋地在一起了啊,得亏咱们脸皮厚互相不撒手。”
看着大家的发言,韩湘灵和陶莞脸上同时现出笑意,韩湘灵最后清清喉咙,“我……陶莞,我们……”
陶莞收起手机,重新系上安全带,有点傲娇地昂起头,“那我可说不准咯。”她朝医生露出嘴角快咧到耳根的笑容,“再去找找答案,去深造,去探索新知吧。湘灵,我不着急了,我想先写好手头这本小说。你在求学中迈开脚步,我在写作里打开胸怀,本身就是‘一见喜。’。”
韩湘灵全然懂她的心意,便发动了汽车,“那我就申请做你第一个读者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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