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吴方眼睛眯了眯,与崔元逸对了眼,然后棍子毫不停顿的一下一下落下来,尽数都落在了林力夫身上,而崔季康已经昏了过去,人事不知了。准备好的医药一股脑的全送进了他们的客院,崔闾终于现身了,看着林力夫身上带着伤的照顾着小五,见了他还不停的替小五求情,并将之后没打完棍子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抖着声音道,“属下以后再也不纵着五少爷胡闹了,属下……”他是真没见过人这么打孩子的,可就算心里隐隐知道崔闾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在,这个时候也认了,毕竟崔季康是结结实实替了自己的那顿打的,这份恩他不能不认。崔闾低头看着他,“那我希望你记得今天的话,林力夫,以后跟着小五,好好看着他,再若有任何想肆意妄为的,就想想今日。”林力夫惨白着脸点头,真是气都不敢喘,再之后,他就被撤了码头这边的管事之职,彻底被分派给了崔季康。码头这边的人也都听闻了这三天的动静,对他被革了管事位的事似也有了心理准备,怜悯同情先还有,等得知他被分到五少爷身边,立刻就开始羡慕起他们这种过命的交情,觉得他这波换的不亏。漕上人爱自由不受拘束,那么多年贱藉分户下来,他们自衍生出一套自我安慰体系,对于弃漕转陆等行为,是鄙夷且不耻的,会认为是叛徒,是以哪怕穷死困死,也少有人能甘愿入大户人家为奴做仆,当流匪都比跟宅府人里头摇尾乞怜强。崔闾需要林力夫呆在小儿子身边,却又不能让他被漕上人厌弃,于是,便选择在码头仓库的办公区施刑,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跟小五之间的情分,如此,他便不算自甘为奴,而是忠义所为。毕衡期间得空过来看了一眼,对他的心狠手辣也是惊叹,但知道崔季康将要去北境的事情后,也就理解了崔闾的作法,然后隔日再来时,身边就跟来个武弋鸣。现在江上每日都有船来回,武弋鸣将心腹设在几个关卡上,他自己则能够偶尔抽个身来往江州看看,这边码头起获大笔银箱的事,他也收到了娄文宇的传信,根本等不到具体数额出来,就赶过来看了,一群人连着清点了五天,正数倒数的复核了三遍,才终于眼圈发黑的抬了头,面面相觑着相顾无言。这是一笔巨大到怎样的数额呢?就是不算上几大家里清点出来的珍宝古玩等零碎物,光金银箱子里的总数,就超过了六千万两,黄白二物堆成了山,不是夸张词,是实体,是真如山那般堆满了码头上的所有仓库。快马加鞭,快马加鞭的,几人联名上奏,派了人日夜看守,所有箱笼全贴上了封条,不敢错眼的盯着。京里那边也是一阵沉默,当今看着手上的急报,突然就对江州那地方产生了好奇,他记得那地方不大,怎么竟然能产出这么多的金银?海上贸易这么赚钱的么?他又想到了太上皇在北境练水师的事,似乎他老人家也对海上有想法,只这么多年一直没见动静,眼下毕衡他们歪打正着,也不知道信传他老人家手上后,他会是个什么态度。急报里,毕衡细致的说了崔闾,在处理私盐贩子上用的计策,逼着那些私盐贩子献出了手中的田地,目前全归拢在了衙署名下,只等新官上任后实施与北境一样的土改政策了。当今看了之后暗暗点头,终于将早就写好的任命书发了出去。于是,江州这边,在崔闾与孙氏的父亲,一起将失了田地的私盐贩子们送出门,正打算回去热壶小酒闲话时,毕衡那边就派了人来,叫他赶紧换身衣裳去接旨。孙氏父亲恍如雷击,跟着后头到了衙署,然后就见着自家女婿神情激动的守在外头,一见着他们连话都说不全了,比划着手势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还是他身边的崔元逸稳重,上前笑着冲他爹道,“恭喜父亲,皇家的天使正在堂内,父亲快进去指旨吧!”第56章 大宁朝的天使团队,非以宫内,或者说皇帝身边信重的太监为首,而是由礼部、吏部为首,各出一位宣旨官员任正副宾,带上盖有御印、文殊阁内廷印、礼部尚书印、吏部尚书印,以及由官衣局出具的相应品秩的均码官服,和赏赐,并一队皇家御龙卫组成。当然,这只是最基本配制,规格会根据官品进行调整,比如官衣局的均码官服,是为了压制朝上勋贵官员之间的攀比之风设置的,就甭管你家里多富贵有钱,晋了官身,就都得统一穿着,由官衣局用统一布料制作而成的官衣,包括上面的所有配饰,都不得用更贵重的东西来李代桃僵,但凡查到,就要你好看。至于配发的官服合不合身,那就得根据你自己的身型找人去改,全一并多配三尺布令以增改,额外获荣恩的,会在宣旨时,多带一名官衣局的绣娘来,可以令其当场量身修订。但一般三品以下的官员晋升,朝廷都不会外派天使团队来特意宣旨,只会由文殊阁盖发的升品令,经由吏部发出去,官衣局那边会随后将为其配制的官服打包,随驿站快马发走。所有的敲锣打鼓,昭告乡邻,你要办你自己办,朝廷不会给你办,但要办,也得遵循规制办,越了奢靡浪费的底线,那这官也就别干了。是以,大宁朝的官们,都很低调。可低调也有低调的好处,这好处也是过了十几二十年才显出来的,民间百姓,惧官威者渐轻,没了这种无孔不入的尊卑摄入,减了宣扬官威的震慑场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官就是人,普通人,没有神化成谁谁谁的代表,凭添一层不可亲近之色,让有冤的有胆诉,让有罪的只管告,说话都在堂上有了声量,而非早年杀威棒下无声悲控者。太上皇无法改变封建王朝的尊卑统治,只要有世家勋贵们的存在,这种等级观念就会一直存在,他凭一己之力,能做到的,只有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浸淫,从小处往大了影响,好在一二十年后,效果也还行,至少百姓的声音能通过地方往中央渗了。当今也深恨世家勋贵掣肘,可他比太上皇更为不自由的是,他自己本身就出自勋贵之家,在被压制的世家勋贵们眼里,他就是一个矛盾体,偶尔做些事情,就会被有心人按上既要又要的抨击,两方多年在朝堂上的拉据,让当今过的相当憋屈,同时也特别能理解,当年太上皇杀翻一群人的心理。若有可能,他也想血洗朝上那些东西,特别是看到被他提拔晋升上来的寒门官员,被排挤的没处站的时候,就更有种要砍人的冲动。晋江州滙渠举子崔闾为江州府台令的旨一下去,朝堂里立刻掀起了一阵风。什么风?嘲肆风!嘲讽肆意讨论评判。当今便在这样的压力下,给崔闾的封官旨,配了基本规制的团队后,又额外添了户部郎官一人,官衣局制服协领一人,内廷学士一人,以及他身边的内侍监一名,并除御龙卫外的御门卫千卫带队。规格震动朝野,从出京开始,各家各门各派里的人,跟蜂巢出窝一般,纷纷往江州派人,打听这个滙渠举子崔闾是何方神圣,从哪冒出来的,又干了什么才会受到这般圣宠。四品的府台而已,封三品官,就是封一品也绰绰有余了,如此天使团队,直令各方侧目。就是毕衡他们一众守在江州的亲皇党,也被这阵仗吓懵了,直到天使团都过了江,进了江州衙署,那脑瓜子都还嗡嗡响的没能回神。当今这个……这个抬举人的方式,到底存着什么想头,或者目地?很快,他们就知道了。户部那跟来的郎官,带着御门卫千卫,直接将漕运码头包了起来,并埋了脑袋一头扎进去,跟他们数银子时一毛一样的,连蹲了三天三夜,结了一本厚厚的奏本,八百里加急的送上了御案。所有金银珠宝古董字玩,全部汇总之后,当今得到了近一亿银的内库填充。是内库,皇帝私库,不是国库,不是各方派系能找各种名目“借、划”的国库银。文殊阁众阁臣表示异意,六部尚书也表示抗议,当今斜眼也不与他们争执,将手中属于江州的奏本甩他们面前,指着上面清点收缴的海盐数,大方表示,这数万万斤海盐,就是国库银,变现之后他一分不取,并且今年的官俸和下发的福利银,都从这变现的海盐款上取。现款全握在了当今手里,那被各世家大族握在手里的盐引,此时就成了涨跌幅最大的流通货币,皇帝要用江州海盐来冲击内地盐引市场,就得逼着他们自己内部调整,想要银钱流通,就必须对进来的海盐妥协,再别以垄断的盐引市场,来控制压榨百姓,同时来左右朝堂诸事。他的内库有了钱,就像太上皇说的那样,再不用向任何势力妥协,然后东挪西凑的为民谋事,他有自己人,自己又有钱,能直接绕开那些老狐狸,并且让他们沾不到一丝油水。他就是要馋死他们。至于崔闾的背景,仅管他用了滙渠二字,可当今明白,他的世家备书瞒不过京里人,可那又怎么样呢?滙渠正在进行土改,包括整个江州,也将进入土改阶段,有崔闾在滙渠进行的一系列改制举措,那些世家勋贵就再不会将他吸纳为自己人。当今这般大肆派出天使团队,就旨在向天下宣告,铁板一块的世家勋贵里,有人响应了他和太上皇的治国新策,而这个人,与京中清河崔氏乃一脉相承的世家掌权人。京中清河崔氏,当今眼眸沉沉的看着御案上书写的几个大字,从宣崔元圭入宫询问时起,他就定了一条分裂京中世家的决策,而清河崔氏是整个世家体系内前端代表。哼,他倒要看看,平时以他马首是瞻的一群人,这会子将是个什么调调!崔元圭什么调调?他这会儿直是身陷水深火热里,但有人质疑崔闾与其家族的联系,都恨不能搬出族谱来,叫所有人都看看他们百年前分宗的细则。崔闾当初的隔山打牛之计,终于在这一刻奏了效,通过来宣旨的天使团队,他第一时间就看懂了当今的心思,一如他当时心里的预期那般,当今确实将他立成了天下世家的靶子。这或许,也是推动他能成为江州府台的第一推动力。巨额银钱是其一,竖立世家榜样,成为天下世家群体里的异类,牌坊一样的被当今竖起来,招人眼。可他没有被人利用的愤怒,这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索求的自救之道,他尽可以承受来自各方世族的压力,他要在这些人当中,找到拨弄他家族生死的那只手。崔闾挺直了身体,张着手臂,让官衣局绣娘帮他改衣,旁边官衣局协领笑眯眯的立在一边,嘴里向他宣示着皇恩,“陛下说崔大人这官封在年末,新年制衣要等到立春才够有,好在我们官衣局都备了同品的存量,稍微改动一下,并着冬季大氅一起发了,待来年再重新订制,崔大人若对细微处有要求,可与我们绣娘交代一二,回头局里备档,以后年年便如此规制了。”这是真恩荣了。崔闾忙半弯腰拱手,“吕大人客气,皇恩浩荡,下官这边没什么细处讲究,统一御制的官服已经很好了,真再不敢吹毛求疵。”吕木绰笑的弥勒佛般,圆润的脸上满面慈容,听说他是当今的奶公公,被专门放在官衣局,用来盯着众官员群内的骄奢淫逸之风的,崔闾并不敢受他全礼。礼部和吏部来宣指的官员,分别是李湖庭和林枫,都是当今从寒门举子里挑出来的,二人可能得到过当今的暗示,知道崔闾可以争取为自己人,来了之后都很客气,然后在接风宴里,被捧到手上的“江州风物册”子,给惊的差点失态。崔闾当然不可能一来就贿赂他们,所谓风物册子,就是他们缴获的航海日志和海上水纹图,这东西只要到了胆肥的人手里,就是一本万利的淘金宝典,北境水师练了许多年,每年耗费的军饷,成了朝议每年争执的议题,六部世家掌控的位置里,每年都有人上本,要销掉这项费用,其真实目地,就是想让朝廷将水师解散,认为练来没什么用的废军。李湖庭当时就红了眼,跟林枫头对头的仔细翻看,待看到航海日志上,有标注金银矿点的地方,激动的恨不能立马回京,可他们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得去滙渠县考察,实地去看看崔闾在那边的改革点。于是,崔闾在走马上任后的第二天,就将人带去了自己的地盘,而府城这边,则暂且还由毕衡、王听澜他们,与户部官员交接,崔元逸照例被他留了下来,让他随侍在毕衡身边多看多学。正卧床养伤的崔季康,在二哥带来的消息中,陷入了浑噩呆滞,待回过神来,跟鲤鱼打挺一般的跳下床,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跳着脚的叫道,“快,快快,去安排船来,嗷~”他一时没忍住,叫伤扯了疼叫嚎了一下,林力夫刚端了药进来,忙来扶他,“五少爷,我的爷,你可少动弹吧!回头伤不得那么快好。”崔季康立马拽着他,急眼道,“你快背我去找大哥,哎呀,别管药了,二哥,二哥,快去叫大哥来,就说我有重要事要说。”他此时才知道,因为自己的乱来,差点坏了他爹的好事,怪不得他爹要这样打他,怪不得他大哥这次竟然没替他求情,怪不得一向疼他的吴叔也不手下留情,原来症结竟在这里,他差点就害的他爹丢了前途官位啊!不行,他得将功补罪。林力夫没法,只得转过身将人背起来,崔季康一面叫伤疼的直冒冷汗,一边还催促着他道,“得抢在那边仓库清点完之前,把矿点抢回来,否则就做不到献宝效果了。”两人对视一眼,也是一脑袋白毛汗。为的还是那处被标记好了地点的金矿,二人其实驾船去过了那处,只当时船上的银箱子实在多的装不下了,他们就想着另找时间再来,就算后头被打棍子,罚没了所有银箱子,两人都有默契的没将那处金矿招出来。他们想的是,等这波登上江州的官走了,再带人去挖,如此挖出来的金矿,就是他们自己的了,不用带别人分。可现在江州之主成了他们家老爷子,那这金矿……就可以做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了。崔元逸很快就被拉了过来,与林力夫背上的五弟碰了个对脸,然后,就挑眉意外的听到了他这幼弟的献策。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做儿子的,理应替他们老爷子先烧一把。崔季康还挺自信,昂着脑袋道,“趁那户部官的奏本还没送走,大哥,你去跟他说,叫他慢点送,咱们这还有个大礼献给陛下,嘿嘿,爹那边指定就不会恼我了。”崔仲浩在旁干瞪眼,只觉得自己向被排斥在外了一般,大哥早知道爹的任官计划,五弟也知道往家里划拉金银,只剩了他一事无成,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差点让妻族拖累了家里。崔元逸没注意到他低落的心情,只眯眼看着崔季康,在他充满自信的眼睛里,吩咐林力夫道,“送五爷回去休养,看住他不准他出门,尤其在江大人清点银钱之时,不许他出一步门。”崔季康哈的一声疑惑非常,崔元逸拍了拍他的狗头,“你安心,爹那边的事情用不着你,再不许自作主张,否则……”他危险的盯了幼弟一眼,冷冷道,“打断你的腿。”傻子,这时候把金矿供出来,他们老爷子回头可拿什么治理江州呢?火不是这样烧的!那户部清点的官员,连个手掌大的玉雕摆件都登记上了册,明显是打着薅地坡三尺的心思,江州连府库里的银箱子都被抬了过来,这都摆明了上面没打算给衙署留治理费用的想法。他爹等于接手个空的衙署,皇帝那边既要用他爹,又防着他爹,想用一个空城计,试试他爹的能力,所以,这个金矿不能这么献出去。崔季康不懂官场道理,可崔元逸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在崔闾的教导下,已经具备了一个合格家主的潜质。他考虑的,要比两个弟弟更全面深邃。第57章 离着滙渠还有三里地的时候,有眼睛尖的,就已经能影影绰绰看见官道两边有低头忙碌的徭工百姓了。因近几日天气晴好,官道干爽好行,只跑马而过时会扬些灰尘起来,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一阵风后视线并不受遮挡,只来往官道上干活的人,从早到晚仍不能避免灰头土脸的下场,远远的看着,倒是与别地的徭工无异,都破衣烂裳辛苦非常。跟来巡察的吕木绰、李湖庭和林枫几人,远远的表情就肃了起来,让急驰的马车放缓了速度,开始沿途观察起了工事,和劳作中徭工们的神态。崔闾陪在旁边,并不出声为他们讲解,那热火朝天的官道上,真正出入滙渠的车马并不多,基本都是来做活的百姓,用独轮车来回运送从云岩山临水滩处,凿出来的碎礁石块,少量的牛车上,蹲坐着赶车的,沿路给埋头干活的人发水食补给。吕木绰坐在马车沿边,招手拍了一辆牛车,笑容温和的问道,“老丈,你们这征的徭工还发吃食呢?官衙可是有位好大人?”那老丈一回头,首先就看见了车尾的崔闾,忙跳下牛车弯半了腰身,冲着崔闾行礼,“大老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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