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一座花楼,后来慢慢衍生为两座、三座花楼,最后,一整条花街,尽是僵尸出没、凶煞做窝。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整座城市,不是没有发现异样的,但那些人聪明点,便自己拖家带口地跑了;不聪明的,还想告诉他人,或者请修道者来讨个公道,自然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当刘扶光和晏欢打探出原委,他的后背都惊出了冷汗。这座城已经成了僵尸的巢穴,更不用说最开始那只游尸。这么多年已过,她安居老巢,几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刘扶光闻见满城火烧火燎的气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什么是?“佛所骑之狮、象,人所知也;佛所骑之,人所不知,乃僵尸所变”佛陀坐骑,能与龙相斗的,就是。这么尊大佛在这儿立着,金翠虚竟也头都不回地跑过来了!刘扶光命令晏欢,让他在金翠虚的饭菜里放了肉,吃下去之后,能够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会醒来。然后,他径直走向那条已经矗立在都城最高点的花街,利落地卸下伪装,旋即拍剑而起!至善的清光,犹如另一轮升起的太阳,照得满城魂灵呆呆散去,僵尸俱化本相,尖叫着四散溃逃。血嚎叫着奔出,与他交错而击的一刹那,她已经感到了那股无可抵抗、无可比拟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他是为她而来的……但却不是为了救赎她,他是为了杀她才来的!“天意何曾偏袒过我,偏袒过我们!”披头散发地咆哮起来,一个错身,她坚若金石的身躯,已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灰白的伤口,“你不爱我们,还偏要将我们毁灭,你是何其残忍,何其残忍的……”刘扶光不曾言语,他喘着气,眼眶漫红。“冤孽迭代,何时才能休止?”他低声问,“你已经杀尽了一城的人,数十万之巨,难道还不能稍稍填补你的怨恨吗?”淌着血一般的泪,怒吼道:“过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的!你难道不懂?我被卖作婊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像块死肉一样轮着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怀了又流,流了再怀,肠子肚子都快脱出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长了满身疮疤,像瘤子一样的疮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呼唤过你,我说老天爷,给我一点悲悯,求你可怜可怜我罢!老天给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运!”血獠牙呲出,绝丽艳美的皮囊,尽裂作了凶煞面貌。望着她,刘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剑。说他妇人之仁也好,说他心慈手软也罢,如何再能下手呢?看着那样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那样一双曾经清澈,如今却狰狞如丹砂的眼睛……他怀着决心拔剑,如今剑尖垂下,剑光委地,便如淌着一线痛苦的泪。血蓦然愣住。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宝剑,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水。……那实在是沉重如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承受的份量。刘扶光彻底放下了手臂。“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六千年来,善念不存,恶意孳生……我确实愧对这个名号,也愧对你,愧对你们。”他流着泪,问:“现在我就在这里,你想让我如何偏袒你?”血慢慢闭上嘴,悲哀地看着他。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再接连退却两步。“我……”血发着抖,一瞬之间,竟按捺不住,蓦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错过就是错过,迟来的补偿,对我也无济于事!”刘扶光道:“从前没有人给你第二次机会,现在我给你。你走吧,带着你的徒子徒孙,离开这座城,我不会杀你们。”血怔怔,他已经将剑尖垂直,锵然插在地上,剑锋没入大半。“但是,倘若再有一个无辜之人枉死在你们手中,此剑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诛。你明白了吗?”血默然不语,她活着是娼妓,死后为了复仇,仍然当着娼妓。对于娼妓来说,有人肯为她们落泪,这可算不得爱,有人肯为她们把钱花到实处,才算是真的爱了。现在,他不仅为她流了泪,还为她留下了一剑的承诺……这能不能算是一种爱呢?她后退到阴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啸,数百具僵尸,纷纷从刘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窜,簇拥在自己的先祖身边。血转身,行风摄云地离开了,走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待到金翠虚醒来,满城空空荡荡,犹如死地,僵尸亦倾巢逃窜。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宝剑,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块遗漏在人间的日光。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侦测了一整天,这才摸不着头脑地御剑飞起,再回师门复命。天空风声漫漫,刘扶光长时间地缄默着,晏欢的语气温柔,轻声问:“怎么了,见了那花娘,心里不好受么?”“其实她说得对,”刘扶光道,“她向苍天求得悲悯,实际上,与求我的悲悯何异?但我却不能回应她的恳求和痛苦……”龙神低下头,忏悔说:“……对不起,这实在是我的错,我……”“确实是你的错。”刘扶光直接道,说得晏欢双肩一颤。“可是,就算没有你对我杀身取道,难道我就能及时来救她了吗?三千诸世,悲苦者何止亿万,说到底,我又算什么呢?”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个人,哪怕将自己劈出十万八千道身外化身,不过杯水车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言语多么苍白,纵使晏欢能够颠倒黑白,此刻也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因为刘扶光所说的,同样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点。“原先你说天道不公,我并不能十分了解,”刘扶光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因为我那时还太年轻,两百多岁的寿数,仅是对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至善与至恶的身份,压倒在个体之上,真的不能算作荣耀,它不过是一个……极其荒诞、极其可笑的笑话。”晏欢不禁动容,轻轻叫道:“扶光……”刘扶光摇摇头。“走罢,”他说,“让我们把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了。”遵照着原先的流程,他们见着金翠虚在落仙观中进进出出,神情越发困顿,气色越发萎靡。他们再接连为她解决了四个异常棘手的祸乱妖鬼皆与女子相关,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没。终于,金翠虚在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可以,”刘扶光拍板定夺,“我们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难,是时候进去一探究竟了。”第215章 问此间(四十三)这一次,他们果然成功地走进了落仙观的山门。从外面看,道观仙气飘飘,清正凛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缘”的印象,可是走进去时,周围的光影陡然却粘腻起来。刘扶光四下看去,只觉无论景物、人物,全蒙着一层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气中更是飘着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坠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来。他还在思索,晏欢已然躁得不行,喉间发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触须犹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阵阵骚动起伏。他盯着刘扶光,龙角发痒,恨不能在爱侣身上狠狠蹭个遍,好用自己的气息,暴戾地逼退这股腻人油腥。“这是什么气味?”刘扶光问。晏欢沉默稍许,不情不愿地低声回答:“……情欲,这是情欲的气味。”他怎能容许爱侣身上沾染不属于自己的欲望气息?恶龙的九目疾转,已经在这片幻境里寻找起做主的人,为了这份觊觎,他非要活剥掉对方的皮,让他噎着自己的脏腑而死才好!但刘扶光听了这话,立刻找寻起金翠虚的行踪来,按照晏欢的说法,她回到落仙观,岂不是与回到龙潭虎穴无异?他这么想着,地上却忽然出现了几个闪光的箭头,顺着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筑物的深处,竟像是一种指引。“走,”刘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欢一把,“去看看。”两人循着箭头前进,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长着一张模糊的脸,活像褪了色的木偶,举手投足间甚是骇人。木偶们对他俩视若无睹,刘扶光和晏欢也当它们是空气,直直地冲着箭头的方向走去。最后,他们停在主殿外,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莹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试问师门上下,有哪个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绩?唉,我们落仙观,是越来越留不住你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叹息道,“我看,还是按我们之前说的,北海碧云宫亦十分看重你,他们又是名门大派……”“莹蟾”应当便是金翠虚的道号了,因为下一秒,刘扶光就听见她慌张年轻的声音:“掌门师叔,您折煞我了!道观虽不曾生我,却结结实实是养大了我的,莹蟾怎可做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弃道观于不顾?”师叔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无不寂寥:“莹蟾,你有这个心意,师叔承你的好,但师叔怎能不为你考虑?你师叔祖闭关多年,你不是外人,师叔也就跟你说声大逆不道的话……你师父去得早,我的修为又不济事,现在你师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观上上下下,还有几个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师叔也是为你着想……”金翠虚一跺脚,急得快哭了:“贞阳师叔休要这么说,落仙观就是我的家呀,您这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我们修道中人,本来就是要斩断尘缘,四海为家的,”贞阳的语气蓦然严厉,“莹蟾,收收小孩子脾气!”金翠虚哭着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气!我死都不会离开这里的,师叔不要再说了!”他们还争辩了什么,刘扶光已是懒得听了,晏欢比他更直接,烦躁道:“狗屁不通!”这倒确实是狗屁不通。贞阳一口一个“我是为你好”“是我们道观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实则以退为进。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虚自证剖白,陈述自己对落仙观的忠诚与热爱,直到她赌咒发誓,说出“我死都不走”这样激进的话。……什么糟烂师叔?刘扶光迈步进入大殿,走向金翠虚。他虽然知道金翠虚的真实性别,但出于尊敬和分寸,他从没有窥破过对方的真实容貌,此刻站在旁边一望,他不由讶然。朴素的道袍和玉簪,衬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红,眉发越黑。她的蛾眉无需黛染,便已优美鲜妍;面颊无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红晕。这实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余的饰物,都要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光彩尽失。这时候,贞阳仿佛十分感动,他大步从座位上走下来,握住了金翠虚的手。“好,”贞阳含泪道,“有莹蟾的一番话,师叔就是死也安心了!”他一边说,指腹就在金翠虚的手背上亲密地贴紧了。刘扶光看向他的面孔,心中当即一沉。贞阳闪动的泪光后面,是充满欲望的窥伺,是饱含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计的饥饿。这个人就像着了魔般,想要占有、毁灭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骄子。时空骤然凝滞。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唯有金翠虚还能活动,她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左看右看,手却被贞阳死死地攥着,无法拔脱出去。她同时看到了刘扶光和晏欢的身影。“你们……你们是谁?!怎么敢擅闯这里!”她喊道。刘扶光皱眉道:“你不认得我们了?我们是……”他的话咽在嘴里,因为晏欢伸出食指,在他掌心轻轻写了两个字。“心魔”。此乃心魔幻境?刘扶光心里模模糊糊的,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他上前一步,一手坚定地按在少女的左肩,沉声道:“告诉你的师叔,第一,你已是独当一面的修士,能够决定自己的去留,不需要他僭越做主。第二,男女辈分有别,他不应当握着你的手,还握得这么紧密。”晏欢的另一只手,同样轻飘飘地搭在少女的右肩上。“杀了他。”他吐出蛇一样轻柔的诱语,“你的天赋、资质,都超过眼前这个尸位素餐的伪君子,你把这里当家,他却不愿让你留在家里,任凭他嘴上说得如何好听,还不是要把你赶出去?杀了他,自己当这落仙观之主,岂不美哉?”金翠虚左看右看,吃惊道:“难道你们是我的心魔吗?我……”她犹豫道:“别人的心魔,长得都跟自己一样,我的心魔,为何是两个男子?”晏欢微微一笑:“仙路漫长,在这条路上,除去自己的修为,其余无论出身、性别、贵贱、美丑,一概都是虚的,你怎的不懂?”金翠虚道:“你说得有理……啊,不对!师叔对我恩重如山,师门更对我优厚,我怎可、怎可以下犯上,取而代之?”“你不听他的,那总该听我的了。”刘扶光笑道,“待你恩重如山的,不该是贞阳,而是你的师叔祖。我且问你,你的宝剑,是贞阳给你的,还是你的师叔祖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