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她茫然地喘息,望着刘扶光与晏欢,太多的情绪堆积心底,根本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她喃喃道:“……可是,我白天不能照顾孩子……”刘扶光微微一笑:“为何不可?你要在市井间生活,自然可以白日行走。”黑白无常大为震悚,这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给了鬼灵能够白日行走的特权!“育婴堂也要用钱财支撑,”晏欢道,“你做九子母娘娘这些年的积蓄,他人上供的金钱珠贝,仍留归给你用。银钱若要短缺,你是鬼,弄钱的方法有多少种,不需要我教了吧。”你这又跟教唆有什么区别!黑白无常咬着嘴唇,忍得好辛苦,到底没喊出声来。月娘深深下拜,泣不成声:“民女……多谢两位恩人,我一定不负恩人的期望……”刘扶光走到她身前,低声道:“你快起来,我还有一事,得问问你。”月娘含泪望着他。“在你的记忆里……”刘扶光含糊地说,“我看到一个人,一个面目不清的修道者,他给你做了神位,让周围的城市供奉你……这个人是谁?”月娘一惊,她凝神细思,目光亦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她为难地摇摇头。“不敢隐瞒恩人,”她愧疚地说,“但我那时心魂紊乱、神志破碎,心中唯有复仇、杀戮的念头,压根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只是他说什么,我觉得遂了心意,便跟着做什么。”刘扶光“唔”了一声,若有所思,月娘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神位,递给刘扶光。“但他昔日为我做下的神位,我是一直带在身上的,恩人看看,可有帮助?”刘扶光眼前一亮,这好歹是个线索。他收下神位,感谢道:“不错,这个也可以!”走之前,月娘一眼看到不远处站得板直的黑白鬼差,她对酆都这些使者向来没有好脸色,见他们木愣愣地杵在那儿,心里冷嗤一声,并不替他们说一句话,只是对刘扶光和晏欢千恩万谢,拜了又拜,自带着她的九个女儿,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红尘中服役了。月娘离开不久,刘扶光转向金翠虚,正对她连连夸奖,一抬眼,忽地看见两个闭嘴当哑巴的黑白无常,不由惊讶地“咦”了一下。“黑白无常?”晏欢看都懒得看,只盯着刘扶光回答:“酆都来的。”世界海里运转着三千小世界,鬼仙创立酆都,它却不仅仅是一座城市那么简单。酆都独占一界,像黑白无常这样的鬼差,便能利用幽冥,穿梭在各个世界当中。见他们提到了自己,黑白无常硬着头皮过来,远远地行礼拜见:“两位大人,我们……”“你们是来抓九子母的?”刘扶光打断令人尴尬的客套,“看来,你们这次要无功而返了。”黑无常的脸孔泛着死亡的黑气,他的表情常年僵硬如棺材板,这时候却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低头道:“大人如何决断,我们不敢干涉。”白无常从没见过他这样和蔼客气,心里愈发吃惊。刘扶光问:“既然你们追捕九子母,想必也知道此地堕杀女胎、拐卖强娶的风气吧?对于这些人,鬼差又有何见教?”黑无常嘴唇蠕动,低声道:“……大人明鉴!酆都只关押凶鬼戾魂,凡人的魂魄,死后自行散去天地轮回,并不与我们、我们相干……”如果他还活着,这时候的冷汗,只怕要顺着脑门和后背哗哗乱淌,将他湿成一条河了。刘扶光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酆都何时多了这种规矩?”他提出这个问题,不仅黑无常吓得腿肚子发软,表情活像死了爹,尚且一头雾水的白无常,都讷讷不言,面露为难之色。“这个、这个……”黑无常绞尽脑汁,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回禀大人,这个……”晏欢目光阴鸷,刘扶光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你直接回答,我保你们无事。”黑无常低下头,盯着自己半透明的脚尖,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回禀大人,自从六千年前玄日凌空,浊心天残的病症流毒诸世,以致魔修横行,妖鬼祸乱。厉鬼出没害人的事件,比吃饭喝水还要常见。酆都无力看顾凡人的魂魄,只得一力缉拿、缉拿凶恶为祸的鬼灵……”纵然他已经隐去了“鬼龙”二字,晏欢的神情,还是骇得他三魂出窍、七魄溃逃,嘴唇嗫嚅之间,慢慢的没声儿了。刘扶光沉下了脸,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终究什么都没说。晏欢做小伏低地道:“没事,让我跟他们讲。”他走向两名鬼差,望见他来,白无常还好,要是没有哭丧棒支撑,黑无常早已跪倒在地,匍匐发抖了。“好好站着,”晏欢说,“他既然发话,我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何必做出这副死人样子?”不等鬼差回话,他忽然一笑,怨毒道:“哦,我忘了,你们早已是死人,自然不会再怕死了。”黑无常几乎吓得嚎啕大哭,白无常的脸上涂着腮红,现在,那两块血红,也快跟墙皮一样惨白了。“在凡人的传说里,无论是何原因,将婴儿溺死、抛弃的人,死后都得下石压地狱,被巨石从上方砸成肉酱,永远重复这一过程。而拐卖的、奸淫的、强娶的,死后则要下到油锅地狱,皮开肉绽,响如鞭炮。”晏欢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也知道,酆都虽有石压地狱、油锅地狱,针对的却不是凡人,很好,你们给我听清楚。”他漠然道:“以前不管凡人,从今往后,你们就得管了。方圆千里内,我要看到该罚的人挨罚,你们听懂了吗?”白无常两股战战,几欲瘫倒:“可是、可是那些人的阳寿还未尽……”“阳寿未尽,你不会拘生魂么?”晏欢奇怪地问,“是不是还要我教你啊?”拘生魂,说得好听叫拘生魂,说难听点,那不就是杀人吗!两名鬼差快昏过去了,黑无常发抖道:“大、大人,求大人法外开恩……如此一来,方圆千里只怕留不下几个活人了啊大人!一两千数,我们还可应付点卯,可这一两万、一二十万,纵是杀人魔王再世,又如何做得下手!”晏欢笑了。“要是嫌累,你们大可以多喊几个酆都的人过来,帮你们一块拘。”他凑近了,叹息道,“否则要我来做,这事就不是石压、油锅那么简单了,到时候,只怕那些人求着下地狱都求不及。想想看,其实你们是在帮这些人,是在积德啊。”黑无常突然明白了,这魔王,这极恶的大神,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他恨他们,竟敢当着至善的面揭穿他的画皮,所以,他一定要把这股恨意和杀意,发泄在无辜……并不无辜的人身上。他咬牙道:“既如此,求大人宽限些时日。卑下……一定将大人的要求传达给酆都。”晏欢冷漠道:“好好干,别让我失望。酆都的鬼仙一定清楚,惹我失望,他们会变得怎么样。”说罢,他本该转身,回到刘扶光身边,但晏欢停在原地,无法积攒迈步的勇气。一时之间,他不敢回头,去看刘扶光望向自己的眼神。第213章 问此间(四十一)懦弱是恶,逃避也是恶。但晏欢还有什么懦弱、逃避的余地?他转过身,准备迎接刘扶光的责难和失望。出乎他的意料。刘扶光已经不再看他了,他正与金翠虚说着话,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按在对方肩头,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一瞬之间,晏欢的情绪从惧怕,燃烧为暴烈嫉恨。他什么都能忍受,刘扶光给他的一切恨、一切痛、一切苦……一切火烧冰刀般的眼泪,他全如饥似渴地啜饮了,独独有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刘扶光的忽视,再加上将本应属于他的注意力,慷慨地分予他人!……偏偏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不动声色地收起狰狞的嘴脸,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你有此志向,很好啊,”刘扶光望着金翠虚,只有晏欢才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容实则暗含忧虑,“只是如此弘愿,却实在难以做到……”金翠虚咧嘴一笑,颇具元气地一握拳头:“事在人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总会看到成果的吧?像月娘那样的女子,俗世里不知还有多少,她们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呀!我又有余力,又有时间,我这样的修道者不为她们出头,还有谁肯帮她们呢?”刘扶光点了点头,把松纹剑还给她,温柔道:“你是个好孩子。”金翠虚脸红了,挠着头嘿嘿一笑:“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回去给师门复命了!扶光哥哥,晏、晏大哥,多谢你们帮忙解决九子母娘娘的难题!”她凑近了,小声说:“我晓得,你们一定不是普通修士,对不对?我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师门的,他们有的人……”她的神情黯淡了一瞬,复又笑起来:“他们有的人很不像话,肯定要来叨扰你们,那我不就恩将仇报了?”刘扶光笑道:“好,就按你说的。”金翠虚最后朝他们再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踩着满地月光,踏上飞剑,“嗖”地飞远了。修道中人萍水相逢,不必于分别上依依不舍,刘扶光也习惯了。晏欢佯装若无其事,问:“你在担心她,为什么?”“……到底是年轻。”刘扶光收起笑容,望着天上被剑气划破的流云,“她居然说,要渡尽天下女子,使其不再受困厄,遭苦难……”晏欢本来想爆笑出声,又想到这会自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急忙噤声,仅是简短地道:“她不懂。”“她确实不懂,”刘扶光轻声说,“修道者之间,多数以强者为尊,勉强还能缓解一二。可凡人的世界,有多少吃人礼法、教化规矩,都是根植在女子血肉之上繁衍生事的?”“君王掌控臣民的生死,父母掌控儿女的生死,丈夫掌控妻妾的生死,主人掌控仆婢的生死难道人生来有别,一种人就能比另一种人更尊贵吗?这都是戾气和业债啊。但凡被欺压的一方,心中必定怀满怨恨,倘若这股怨恨不敢向上发泄,那就得发泄在比他更加低微的人身上。”晏欢缓缓开口,道:“细数光阴红尘中的最低微者……”“妻妾、女儿、奴婢、娼妓。”刘扶光苦笑,“才华无法施展,天资不得珍重,人身毫无自由,尊严和生命,都在禁锢奴役中凋碎……千秋万代,这样庞大的孽障,难道是谁能够化解的吗?”他低声说:“即使身为至善,我都不敢夸下如此放肆的海口。倘若金翠虚是男儿身,我一定会批评她太不知天高地厚……”晏欢沉默片刻,道:“这她自己选择的道,她若不是心甘情愿,没人能替她做决定。”刘扶光低头不语,他信手抛咒,将被打成废墟的房屋街道一一还原,一面心不在焉地走,一面掏出月娘递给他的神牌,借着月色细看。他忽然站住,目露意外之色。“嗯?”晏欢急忙问:“怎么了?”刘扶光举起手里的神牌,皱眉道:“这东西……”晏欢接过来一看,那神牌并不是十分夸张华丽,需要双手捧住的神位,而是小小的,非常朴素袖珍的模样。宽度不过四指,长度不过一掌,中间厚,两边薄,上刻“九子母娘娘”五个字,被血和戾气浸泡了太久,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锋芒均匀的松纹,还依稀可见。晏欢道:“嗯,宽四指,正是一把剑的制式。”“那你想的跟我一样,”刘扶光道,“这东西,真像是从一把剑上断下来的。”什么剑?望着上面的纹路,刘扶光立刻想起了方才还被他握在手里的剑,一把更崭新,更锋利的剑。松纹七星剑。“再去旁的地方瞧瞧罢,”刘扶光道,“一个月娘,还算不上善恶厮杀的锚点。”数日后,二人翻越山岭、跋涉平原,听闻一处江岸有大妖作怪,杀人不知凡几,便打算赶过去一探究竟。站在云头远远观望,刘扶光便已看到八百里大江水势汹涌,在天边滚成一道白练。再靠得近了,他赫然望见江心中央,立着一尊犹如巨塔般的妖魔。其人身螺尾,妖气冲天,从螺壳中伸出成千上万道鞭须,正狂笑着戏弄着半空中征讨它的修士。对比起妖魔的硕大体积,踩着飞剑的修士,便如一粒小小的蜂子,艰难鏖战、苦苦支撑。刘扶光忽然困惑:“哪里来的哭声?”真的,即便是波涛汹涌的水浪,妖魔嘶哑狂妄的大笑,都未能挡住那源源不绝的哭声,而且这不是一两个人的哭声,细听之下,盈千累万的尖锐哭声,就像人的冰雹豪雨,没有一刻中断地泼洒而下,听得人气血翻涌、心悸耳虚。晏欢慌忙捂住他的眼睛,“扶光,你且不要看,我很快下去解决它……”刘扶光皱起眉头,推开他的手。他这才看见,妖魔的螺壳毕竟不是完全光滑的,那浮岛般巨大的螺壳,上面镶满了女人冤死的脸孔,一张叠着一张,一面挤着一面,层层叠叠、密麻无穷。现在,随着主人的剧烈起伏的动作,冤魂遭到碾压推搡,便不顾一切地张大嘴巴,发出嚎叫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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