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桥翩然后撤了,他重新闪身至浓雾中,任由皇帝狼狈地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如同在玩一场吊诡的游戏。“……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阴招,”西塞尔不笑了,他明媚的蓝眸,此刻也黑得像一滩浓墨,“你的堕落和反骨,比我想的还要严重。”“过去,你每隔一个月,都会换一次全身的血。新血中含有什么成分,连我都不甚明了。”顾星桥淡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雾气中逸散出来,“身为王储时,你造血功能的强度就起码是普通人的三十倍,即便受了心脏破损这样的致命伤,也能立刻恢复过来。”西塞尔想脱出虚拟战场的环境,然而,他绝对威严的指令一动不动,就像被卡死了一样。皇帝冷冷地盯着浓雾,神情中,有种被挑衅的恼怒。“所以我不会大意,”顾星桥道,“我亲自打磨的匕首,淬好的毒药。你喜欢看到别人的诚心,那我就给你看我的诚心。你不高兴?”西塞尔沉默片刻,笑了。“你成长了,”他亲昵地说,“我怎么会不高兴……”“为什么?”顾星桥就像没听见他的回复一样,自顾自地提问,“我替你征战那么多年,绝对称得上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就算是装,你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专心当一个好友人,好上司?”他虚无不定的声音,终究停在了西塞尔的左侧,“告诉我为什么,西塞尔。”西塞尔一怔。“没有为什么。”皇帝大惊小怪地回答,“你的毛病就是问得太多,想得太多……!”自他的右侧,顾星桥刹那浮现,一刀劈开了他的左臂和肋骨,西塞尔躲闪及时,才使耳垂幸免于难。毒血四溅,皇帝发出被冒犯的大喊,但顾星桥接着撤退到了茂盛如林的雾气里,无迹可寻。“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顾星桥问,“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问一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西塞尔深深地呼吸,他开始大踏步地移动了。他用力掀开似帘似帐的灰雾,一边神情暴戾地搜寻顾星桥,一边在口中调笑:“你还执着于这个,就说明你仍然在乎我啊,星桥!你想不通吗,你在乎我,我们是注定要纠缠一辈……”顾星桥淡淡地道:“人被狗咬了,当然不会去追究原因,因为狗就是狗,你没办法弄清它的小脑袋里是这么想的。但我觉得,你应该还是人吧,西塞尔?”盯着在雾中姿态狂暴,笑容令人遍体生寒的男人,顾星桥的心境居然前所未有的平和,仿佛灵魂与身躯分离时,也把全部的情绪带走了。他的表现没有自己设想中的那么丢人,没有颤抖,没有质问,就连足以令行为失控的愤怒,亦只在攻击西塞尔的开头,出现了短短一刻。也许对峙的原理就是这样,一方越是暴怒发狂,另一方就越是冷静超脱。“你不应该这么对我说话,”西塞尔低声说,他面部的肌肉正在微微抽搐,似乎马上要呲出他非人的獠牙,“你明白吗,顾星桥?你不该,对我这么说话。”顾星桥就站在他身后,第三刀,他轻轻按住西塞尔紧绷如铁的肩膀,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悍然捅进他的后腰。“呃啊!”皇帝痛吼一声,抬腿后踹抑或向前躲避,都已经晚了,浑身被迫加热狂躁的鲜血又找到了一个突破点,朝那里的伤口飞速喷涌而去。“回答我的问题,”顾星桥说,“为什么背叛我,西塞尔。”“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你也没有资格要求我回答!”西塞尔咆哮道,接着,他尽可能地平复呼吸,在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你在审讯我吗,星桥?因为我关了你一段日子,所以你就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他的呼吸颤抖,再次尝试呼出自己的指令,让这片该死的雾气散去,让卫队来这里救驾……可一切皆如石沉大海,君王的口谕,不曾传达到任何人的耳朵。毒素正在侵蚀他的身体,虽然顾星桥没有手下留情,但他淬下的猛毒,或许能杀掉十个体质寻常的成年人,却不能一时半会要了西塞尔的命。“回答我的问题。”顾星桥犹如一个冰冷无情的复读机,“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伪造事实,说我背叛酒神星的家乡?回答我,西塞尔。”西塞尔怒极反笑:“你在跟我提什么要求呢,星桥?那我只能对你说,你没有命令我的权力。你的一切都是由我一手提拔的,没有我,你真以为自己能得到父亲的接见,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将军?”他坚信不疑地说:“你病了,是谁给你灌了迷魂汤,让你胆敢反抗我?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会有多伤我的心?”顾星桥的回答,是再度干净利索地一刀。这次,匕首的锋芒完全伐碎了西塞尔的右臂肌腱。“很遗憾,错误的回答。”他的声线好冷啊,比冬天的风更冷,比冰河星球的大气更冷。在剧痛、狂怒与难以置信的惊骇中,西塞尔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说话方式。并不是说顾星桥的嗓音,只是青年话语中那种无机质的酷寒,他委实似曾相识……他再也不能细想下去了,顾星桥已经失去了耐心,雾气中的扑杀愈发残忍彻底,剧毒吞噬着西塞尔的神志,也模糊了他对疼痛的感知,他只是踉跄了一下,双腿的跟腱同时在血光中断裂。皇帝倒在了血泊当中,他艰难地翻过身体,总算看到顾星桥破开浓雾,朝他不疾不徐走来的身影。真奇怪,西塞尔在恍惚中,耐不住好奇地想,他的模样,距他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是大大变样了。他似乎比过去还要矫健、轻盈,还要致命、冷漠。是谁影响了他,还是说,他单凭心境上的转化,就能蜕变成这个模样?“这是你对待敌方将领的手段,”西塞尔喃喃道,“如今也终于要轮到我,轮到你的曾经发誓效忠的皇帝了吗?”顾星桥蹲在他身边,一只脚踩住他的手臂,那把锋锐的匕首,就抵在西塞尔的眼球下方,哪怕他轻轻眨一眨眼睛,针尖般的刀尖,都会戳烂他的下眼睑。这也是一招用于审讯的狠毒做法,不要说反抗,只要底下的人稍微动弹那么一下,拿刀的人一个蹲不稳,便要直接戳瞎囚犯的眼珠子。“确实没错,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顾星桥端详着他,面容淡漠,眼神就像在观察一段木头,“你不止一次见过我这么对付敌人,我也不止一次,见过你用精神虹吸的方法对付敌人。但你的言辞,却仍然要固执地把我塑造成忘恩负义的叛徒,只字不提自己的背叛行径。”他轻声说:“指望他人的理解,果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求。”西塞尔的眼珠,便如凝固了般纹丝不动。“这是谁对你说的话?”他死死地看着顾星桥,“这是谁给你灌输的念头?那个人是谁?”“回答我的问题,”顾星桥回过神来,他并不理会西塞尔突然地发癫,一刀钉在他的肩头,“给我那个答案,立刻、马上。”西塞尔笑了,他的唇齿间早已溢出了横流的血丝,他笑着发问:“如果我不呢?”“你知道的,我喜欢起源星的文化,在它的古老文明里,有一种名为血鹰的复仇仪式。”顾星桥面无表情地说,“我会一根根地掰开你的肋骨,再把你的肺叶从打开的胸腔里撕出来,在肋骨上悬挂出翅膀的形状。你不会立刻死去的,西塞尔,你的精神强韧,身体也胜过古人千百倍,我知道,你能撑住,并且一直撑到救治到来的时刻。”他静静地问:“你愿不愿意尝试?”西塞尔盯着他,嘴唇宛如石雕般凝固。顾星桥一刀下去,先戳断了锁骨下方的第一根肋骨。西塞尔开始颤抖。第二刀、第三刀,骨裂清脆刺耳,分别戳出了两个深深的血洞。西塞尔开始无声地吸气,重重地吸气。第四刀、第五刀,乃至第六刀、第七刀……帝国的皇帝终于嘶吼道:“……假的!是假的!”顾星桥的双手沾满鲜血,浓雾尚未全然褪去,灰白色的游离雾珠在地表粘稠地徜徉,从上往下看,有如一张光怪陆离的庞大蛛网。“什么假的?”顾星桥问。“关于你背叛酒神星的流言,一开始其实是假的,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西塞尔被迫吐露了真相。顾星桥的瞳仁抖动了一下。“什么计划?”“我要酒神星的顺服,以及历来驻扎过那里的军团的顺服。”西塞尔嘶声说,“在他们中间,我不需要一个可以稀释我权威的中间人……那就是你!”“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跟我坦白?”顾星桥紧紧逼问,“那时候,我不但不会反对你,正相反,我肯定还会配合你这个计划。”西塞尔咧嘴而笑,他的金发染透鲜红,眼瞳亦不复昔日的湛蓝。“我为什么要对你坦白呢?”他反问,“你是我的东西,顾星桥!我处理我的笔,我的家具,也不需要征求笔和家具的意见吧?”顾星桥半天没有开口。“……你疯了。”他说。“我疯了吗?是我疯了吗?”西塞尔呼哧呼哧地讥笑,“这计划一开始是假的,可是,看到你为此心灰意冷,流露出了急流勇退,想要离开我的意思,我就知道,你还没有摆清自己的身份……于是我决定,把这个计划坐实,让你真的变成帝国和酒神星的逆贼,我要让你明白,只有依附我,才是你唯一的道路,除此之外,你没得选!”第126章 乌托邦(二十二)古旧的战场寂寞如死,赤褐色的大地,宛如凝结着一万场雨水也洗刷不净的陈时血。西塞尔笑了,承受着偌大的痛苦,他沙哑的笑声倒是一直没怎么停过。“对,没错,利用酒神星这个断头台,我的父辈断送了一颗又一颗政敌的头颅,但是对我这个逆子来说呢,它的实际价值,可远远大于它不堪的内幕!”皇帝嘿嘿而笑,“有了酒神星,我甚至可以对帝国所有的臣子,所有的将领直言,先皇曾经召集过一个计划,要利用这颗星球,来处决任何他看不顺眼的官僚……多好用,星桥,你说多好用?”“拥有共同的敌人,才是合作友谊的开端,哪怕那是假想敌也一样……”他诡秘地压低了声音,继而又冷下了语气:“当然,唯一的变数,就是你,星桥。只要‘顾星桥’不曾跌下神坛,‘顾星桥是酒神星曙光’的神话还不曾被人打破,那么,你就永远会在我的胜利中分一杯羹。很多时候,朋友就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东西,更何况,你的身份摆在这里和主人平起平坐这么久,也该满足了吧?”顾星桥安静地凝视着他。“你在激我杀了你。”他说,“帝国又新研发出了什么假死脱困的小玩意么?”西塞尔的笑容不变,瞪着他的眼珠子,亦未挪动分毫。“所以,这就是你全部的理由和解释了。”顾星桥点点头,“我不会杀你,西塞尔,身躯的死亡,对你这种人来说,不过是片刻的停滞,你还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复活,我不会杀你。”青年苍白的面孔上凝固着点点赤血,他与皇帝对视良久,开口道:“我还记得,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是你的左膀右臂。”西塞尔的瞳仁不由闪了一下。“现在还说左膀右臂,那就太可怜,也太可笑了。”顾星桥轻声说,“做个了断吧。”血光四射、骨肉脱落的巨响中,皇帝的左臂整个飞出躯干,他惊怒的嘶吼还未断绝,右臂便落得了一样的下场!这时,虚拟战场的幻象,才缓缓从演练室内退去,露出血迹斑驳的地面,以及远处意识昏迷的导师。顾星桥站了起来,拔出腰后的热射线枪,把那两块还在抽搐的残肢,打成了飘飞的黑灰。在他脚下,西塞尔像断尾的恶鬼般剧烈痉挛,浑身汗出如浆,于血泊中扭曲着挣扎。“就此别过了,老朋友。”顾星桥看着他,目光那么安静,仿佛隔着屋檐,观望沉眠在小雨中的,灯火朦胧的城镇,“你就记着吧,我永远在你找不到的地方,你是恨也好,爱也好,都跟我无关了。”不再搭理西塞尔暴沸恶毒的咒骂,他把匕首扔在地上,只有往前走的第一步,不稳地向前趔趄了一下,再向前走的时候,就很稳妥了。他的背影如涟漪波动,顷刻消失在了演练室中。这一天,帝国的中央区下雨了。顾星桥披着斗篷,在繁华簇锦的街头,与无数面目不清的行人擦肩而过。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自然气候不过是一种可调节的天气现象,因为居住在皇宫里的某个人觉得该下,所以今天就有了雨。顾星桥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人类世界的雨了,他慢慢地走过路边的装饰,数不尽的天空光幕上,连续闪过饱受帝国居民爱戴的,统治者的面孔。金发蓝眼,笑容温暖而美好,比起皇帝,那个人看起来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雨点噼噼啪啪,绵绵不绝地敲打在人的肩头。走在这样的雨中,人们不会闻见任何不舒适的金属异味,哪怕是中央区的雨,也拥有着偏远行星一滴难求的纯净水质。顾星桥有点累了,他索性坐到了路边,只字不言地张望着来去匆匆的人群。他不说话,肩头的白蜘蛛亦始终无声地保持宁静。对面的游乐公园里,孩童嬉笑着追逐几只机械狗,真正有着皮毛和尾巴的活狗,则被他们的家长珍惜地抱在怀里,作为某种用来炫耀的社交勋章。他再一转眼,机械狗跑进了宣传皇帝新政的全息光屏。另一边,情侣步伐匆匆地跳过路边的雨水流,一个人笑着抱怨他的鞋子脏了,另一个人就打趣说“给我十分钟,交给你一双完全不同的新鞋”,这正是改编自王储即位时,用于重点宣传的政治口号。商铺的橱窗展示着金发的模特,电台频道的主持人得意地闪着自己浓郁耀眼的蓝眼睛,富家女郎的悬浮豪车掠过上空,留下有关于皇室是如何影响今年流行趋势的只言片语……顾星桥不再左看右看了,他抬头对着天空,望着被城市光线照成棉白的阴云。落雨逐渐淋湿了他的面庞,一滴又重又大的雨水,同时正正打进了他的左眼中心。他惊了一下,开始低下头,用手搓揉眼睛。揉着揉着,他的手指停顿,忽然就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脸,长长地、使劲地在掌心中吸着气。大雨下得越发繁重密集,渐渐的,雨珠也从顾星桥的指缝间溢流出来,不断地溢流出来。过往的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把目光施舍给一个蜷着坐在街头,肩头发抖的成年人。白蜘蛛默默地看着他,它的身体亦在雨中模糊了。伴随着轻缓的弥散程序,天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青年旁边,一侧的附肢全然打开,环住了顾星桥的身体。雾气般的雨帘,仿佛为他银白的制服和外骨骼镀了一层朦胧的白光,如此格格不入,大街上的人却感觉不出一丁点的异样,只是在路过他们身边时,下意识地绕开了这个地方,留出一片干净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