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登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风暴小队的通讯至今中断,我已经派遣搜查队,到他们最后一次发出讯号的星域探索,但仍然一无所获。”西塞尔深吸一口气,笑了。“不愧是你啊,星桥。”他赞叹不已地颔首,“从没让我失望过。”哈登难以置信:“犯人的精神力早已全面枯竭,体能和所受的伤势,更是无法再支撑他进行一次长途的星际航行。您的意思是,即便这样,他也能单枪匹马地全歼一支风暴小队?”“你为什么要小看他,哈登?”西塞尔不悦地皱起眉头,“他可是顾星桥,天才中的天才。顶着那样卑贱的出身,都能得到我父亲的赏识,晋升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将军,风暴小队栽在他手里,我一点也不意外。”哈登不说话了,半晌,他鼓起勇气,低低地说:“既然犯人是可塑之才,那您或许应该使用怀柔一点的做法……”西塞尔的目光阴冷地一转,锁定了他,哈登立刻闭紧嘴唇,不再发言。许久,年轻的皇帝唐突发问:“你修剪过花吗,哈登?”哈登仔细斟酌了一下,谨慎地回答:“我只是一介武夫,没有那样高雅的意趣,陛下。不过,我见过拙荆操作花艺,非常赏心悦目。”“那也行,”西塞尔和颜悦色地一笑,“既然你见过你的夫人是如何修花,你就该明白:面对那些长歪了、长斜了的枝干,你是好言相劝,等它慢慢地长回来呢,还是直接抄起剪刀,干脆利落地让它顺遂自己的心意呢?”哈登盯着桌面,再没有说话。人和花毕竟不能等同……他的心中,掠过一个短促的念头,旋即便被他掐灭了。西塞尔是皇帝,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颗星球、一个世界,在他面前,都是可以随意剪切的花,何况是一个人?“算了,你下去吧。”西塞尔叹了口气,“记着我的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哈登肃穆道:“是!”全息影象在半空中关闭,西塞尔放松下来,乏味地伸手,去抓自己的金笔。他蓦地顿住了。身为帝国权欲金字塔的巅峰所在,皇帝根本就无需亲自手操防御装置,心脏猛然失衡的第一拍,一道曲折扭动的光路已然笼罩了他的座位。空气便如浮满了碎冰的冬河,飘荡镜面的迷宫,西塞尔的轮廓,亦为光线失真地幻化成了起伏不定的虚影,任何设备,都不得捕捉他的全貌。“你是谁。”他冷冷地说,“现身吧,朋友,勿做藏头露尾的鼠辈,在阴影中攫取腐烂奶酪一般的荣耀!”以皇宫的森严守备,他的实力和反应能力,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发觉书桌上多出来的东西。这只蜘蛛是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它又承载着什么样的功效?是刺探、侦查,还是威慑、暗杀?“实际上,我一直在光明正大地观察你,人类。”皇帝的耳畔,乍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无从形容的冰冷与锋利。身为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王储,西塞尔早早地练就了一套听声识人的本领,可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前,他不知道,原来钢铁、坚冰和无机物的全部特征,都能在寥寥数字中决然地体现。机械蜘蛛活了,它以真蜘蛛都未必拥有的灵动和敏捷,冷漠地转向西塞尔。原来,是一个传声器。“我明白了,你是从异星远道而来的朋友。”隔着万无一失的屏障,西塞尔放松下来,露出一个角度完美,精心设计过的外交笑容,“只是,冒然进入主人家的私有空间,是否显得过于冒昧呢?”他无须担心,早在屏障启动的同一时间,警报也响彻了整座皇宫,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用于拖延的时间,好……西塞尔的视线中,那只蜘蛛突然变了。就像流动的水银,柔软的寒冰,它以一个不符合守恒定律的方式,哗然裂解成一片朦胧四散的细碎雾点,继而在点与点之间交叉成线,犹如有一双神明或魔鬼的手,正在劈空进行一场骇人听闻的编织奇迹。头颅、躯干、四肢、以及奇异的外附骨骼……从肌肉纹理,到渗透出的皮肤颜色,一个造物,一个怪梦才能生出的存在,就出现在人类皇帝的机要书房内。他……或者的身躯构造,皆与人类相同,然而要比人类更加巨大完美,便如武神一样,具有极端可怖的压迫感。有八根雪白锋利的外骨骼作为支撑,使能够悬于空中,脚不沾地。当背手而立、眸光低垂时,那似人却凌驾于人之上的高傲,更显得淋漓尽致。在面前,仿佛皇帝也是尘埃,国度和文明也是尘埃,群星同宇宙、权势与力量,更是不值得踏足的尘埃。“西塞尔。”缓缓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像经过了万分挑剔的筛选,“或许,遵照人类的礼仪,我应该向初次见面的个体问好。”极端的寂静中,西塞尔忽然意识到,响应警报的时间早已过去,他的等待,超过了应有的极限。这是无法用常理忖度的存在,他想,是什么东西找上了我,又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审核这两天是不是出毛病了,删了好几条长评,昨天一个小剧场和科普的话题楼也不见了,踏麻麻的!】顾星桥:*谆谆告诫,一再强调* 不可以去找西塞尔的麻烦,我要一对一地跟他决斗!天渊:*立刻答应* 好,没问题。还是天渊:*立刻用借口离开顾星桥,去找西塞尔的麻烦* 我只是来人类的地盘旅游,恰好游到了人类帝国的中心区的皇宫的书房而已,不是找麻烦。西塞尔:*昏倒了,再也不能开口反驳对方的言论*第123章 乌托邦(十九)“棱镜回廊。”抬起手臂,伸出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西塞尔周身的长廊上,“对当下的人类来说,应当是古老失落,然而又神秘先进的异星技术。通过折射递减的能量传输方式,它可以将歼星武器的火力,也消耗成针尖那么大的无害光束。”天渊抬起眼睛,淡紫色的瞳孔,犹如两枚冰透的水晶,直视着西塞尔的脸孔。“但是后来,这种装置就逐渐为更优秀的版本所迭代替换。”天渊说话时,指尖便凝聚出一道缓缓推进的白线,犹如冬日跳跃在冰面上的阳光,“因为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通过不太多的运算,和一个稳定的能量输出源,就能找出耗能最短的路径,以最小的代价,突破棱镜回廊的防护。”西塞尔想从座位上跃起,然而昔日固若金汤的堡垒,如今却使他成了瓮中被捉的那只鳖。情急之下,他快逾闪电地解锁了棱镜回廊的防护措施,为的就是赌一个变局,一个能够供他脱出的机会。他这个做法不可谓不大胆冒进,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勇气。瞬身闪开光束的第一时间,西塞尔腰间的割刀决然出鞘,这把刀发出的光辉如雷如火,事实上,它切割合金,确实也像雷火切割黄油。天渊平视前方,似乎根本不曾将这动若雷霆的一击放在眼里。他的目光轻轻一错,就在炸裂的光影之后,皇帝用于装饰的橱窗里,他瞥见了一只被封存于琥珀的美丽豆娘,正在白如雪的荻花中轻灵振翅,曼舞蹁跹,仿佛仍然面对着当日碧波万顷、一望无垠的清澈湖面。他饶有兴致地一偏头,外骨骼一根抬起,亦飞速变幻成了一片繁盛茂密的荻花,便如支撑着豆娘纤弱的双翅,撑起了人类皇帝重若泰山的下劈。这一刻,弹反的力道,生生崩裂了西塞尔的虎口。血花四溅中,他的割刀四分五裂,他也犹如一只被巨蛛捕食的昆虫那根锋锐的外骨骼重新回到原本的形态,当胸贯穿了他的身体,霎时将他钉在了地上。“啊!”西塞尔嘶声痛吼,用力抓住了重伤他的罪魁祸首,试图把它从伤口中拔出。从头到尾,他眼前的生物都不曾移动过半分,甚至连站立的姿态都不曾变过。这令他除了恐惧,还感到深深的耻辱与困惑。西塞尔想不明白,祸端总有来由,他遭遇了这等天降横祸,他的缘由究竟是什么?“最后,你不会死,也不会受到丝毫的损伤,这不是很幸运吗。”天渊兀自开口,声线似古井无波,“起源星的文化中,总有掌权者是‘天命所归,受上天庇佑’的说法,尽管我并不十分认同,不过,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正面案例。”鲜血泛着泡沫,已经从西塞尔的口中大量溢出来。他精良的防身护甲,对比不明造物的外骨骼,便像纸一样薄脆,血液中用于应急的修复机器粒子,也抵不过敌人针对器官和骨骼的毁灭性破坏。他嘶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听到了你对他的评价,”天渊平静地说,“当然,我会严格遵照我对他的承诺,不插手你们之间的恩怨。因此,我无法论述你令我厌恶的无知,也不能向你的言论阐明自己的看法,更不能朝你如何报复。我只是好奇。”那根附肢插住西塞尔的身体,将他安稳地举到了和天渊齐平的高度。这已然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酷刑,倘若用一把利剑,悬空挂起一块嫩豆腐,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想必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西塞尔竭力抓住锋利的足肢,往上垂吊着自己重伤失血的身躯。只怕这就是世上境况最凄惨的引体向上了,他不想死,更不想让这只怪物把自己从胸口完全劈开!“你有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啊。”天渊好奇地盯着他,“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爱好或是特长,以前有什么未实现的梦想……这些你总该熟记于心吧。”西塞尔糊涂了。他?这个“他”到底是谁?不,结合之前的话,“我听到了你对他的评价”“不插手你们之间的恩怨”“和他相处了这么久”……西塞尔的眉心一颤,他脱口而出:“……星桥?”下一秒,他的耳畔嗡嗡作响,眼前像是飞舞着数十万颗迸射的星火,嘴唇亦麻木得说不出话。“不要叫他的名字。”天渊的语气依旧无甚起伏,平和而机械,“既然你没有别的可说,我就亲自看看好了。”机械生命抬起食指,指尖凝出一根银白的长针,没有半刻犹豫,便探到了皇帝的前额当中。犹如猝然旋转的走马灯,西塞尔的脑海中,刹那爆发出了无数被强行唤起的回忆片段。“……拼酒、拼酒、拼酒!”喧闹的起哄声不绝于耳,天渊的视线,也跟着记忆中的西塞尔而转动。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男孩,没有今时今日的沉稳与老练,年少的顾星桥尚且怀着一腔青涩的锐气,从人群中走过时,身上就像发着耀目的光。“让星桥来!”西塞尔的声音说,“星桥最能喝酒了!”顾星桥顿了一下,无奈地说:“酒是要慢慢喝的,我才不替你拼酒呢,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吧。”意识昏沉间,西塞尔听到怪物的声音……居然一改常态,每个字都含着近乎温和的笑意。“喜欢喝酒,这个我知道。”“……星桥,你在吃什么?哇,这不是食堂的配给餐吗,你干嘛放这么多醋?”在西塞尔的回忆里,顾星桥眉心微皱,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天渊的胸口忽然一阵激荡,就像被这一眼瞪乱了思维似的。“黏糊糊的,甜的要死,”顾星桥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我不喜欢吃纯甜的东西,不放醋没法吃。”透过惊鸿一瞥的视觉残留,天渊同时看清了他腿上的那本书,一旁的笔记写满了批注。“《金枝》,不喜欢吃甜的,可以接受酸甜的口味,对起源星的神话有兴致强烈的探究欲望。”到了句尾,天渊的口气已然渲染上了一点快活的冲动。他想起来了,战舰的图书馆里,尚存不少珍贵的孤本。假如用金纸包好,再插一只热烈的玫瑰,作为一周一次的惊喜礼物……这不是很好吗?“……你冷静点,这事不是没有处理的方法,听我说……”“我没法冷静!”顾星桥怒气冲冲地瞪着天渊的方向,“你明白我的,西塞尔,我生平最恨欺软怕硬,仗着出身就霸凌其他人的白痴!”天渊有点心虚,他观察了一下意识昏沉的西塞尔。我这不算欺软怕硬吧?他想,我只是从他身上取得一些必要的数据,既然他不肯配合我,那么使用强制的手段,是完全符合逻辑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知道吗,我教定了,不管教官用什么理由阻挠,他们没办法拦住我和同学之间的沟通交流。”顾星桥说,“我不信被欺负过一两次的人,从今往后就站不起来了!”“正义感强,愤怒中也能不失条理,采用恰当的方式团结微弱的力量。”天渊做出判断,“不过,按照当下的表现来看,在战场上,他并不吝啬一些会被评价为卑鄙的战略。”仅仅片刻的时间,西塞尔数十年来的记忆,就被天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有关顾星桥的是精华,无关顾星桥的是糟粕吸收得干干净净。他终于放下了那根外骨骼,在名为“顾星桥”的档案空间内,他依次录入剪切掉其他无关人等的记忆片段,再配上自己的分析与备注,总算将它完善到了大约70%的水准。西塞尔的身体无力滑落在地,他已是濒临死亡,正在生死线上来回踌躇地徘徊。待到天渊严谨认真地保存好档案之后,他才肯施舍出一点多余的目光,看向人类帝国的皇帝。“好吧,是时候履行我的诺言了。”天渊再度伸出手,就按他复活顾星桥时的方式,空气中蔓延出精细密集的电火花,连接了西塞尔的每一寸皮肤。皇帝的体质与基础,比当时逃难的顾星桥优秀了何止几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他的骨骼逐步完好,伤势交织痊愈,外在的皮层也恢复光洁的状态……就连身上的防具与外袍,被单方面厮杀时跌落的皇冠,也毫发无伤地回溯到了天渊来时的状态。最后,天渊抹去了这段有关于自身的记忆,皇帝沉沉地倒在座椅上,看上去只是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