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要做一件事,原来是这么难、这么难的……”站在花园的门廊后,爱神静默地望着少年单薄如纸的背影,她不说话,亦未曾离开。那天过后,谢凝坐在画布前,他更沉默了,寡言得像一尊苍白而憔悴的石像,他捏着画笔,眼睛里沁着血丝。小爱神私下对他的母亲说:“这多怪啊!寻常的凡人喝下永生的神酒之后,全光辉美丽,仿佛生来就是神一样。可你瞧多洛斯,他置身在奥林匹斯的圣山,却像落到哈迪斯的冥间似的,眼里含着那么多的凄凉和愁苦,他使我的心绪都不由得变沉重了。”阿佛洛狄忒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说:“那么,除非他主动开口,要找你说话,否则你就不要去打扰他,让他安心完成自己的作品吧。”出乎所有神明的意料,谢凝完成第三幅作品的时间,比他们预想的快了许多。不到三个月,他就再度来到了万神的殿堂,要与阿波罗做最后的决斗了。“多洛斯,你真要这么做吗?”阿佛洛狄忒忧虑地问,“你压根没有准备好,画得更是仓促。你如何能胜过福玻斯阿波罗的妙笔?”谢凝许久不曾应答,良晌,他静静地说:“我赢不了的。我终于看清了……不管我多么努力,哪怕花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没法赢他。神和人,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听了他说的话,阿佛洛狄忒只是长久地叹息,她自己也没法反驳这句话。来到神殿上,众神皆以早有预料的眼光,看待这最后的比试。就连作为裁判的宙斯,亦对这次人神对决的结果缺失了一些兴趣。阿波罗盯着他的对头,唇角含笑,使俊美的面庞愈发熠熠生辉,他心里清楚,他已经完全打垮了这个人类,使他内心崩塌溃败,更甚于海啸肆虐过的孤屿。但他并不明说,只是兴致勃勃地道:“既然上一场的赢家是我,那就本应先展示我的参赛作品,忒弥斯女神,你允许吗?”女神点点头,她走到阿波罗的画布面前,揭开了遮挡。众神的赞叹、称誉,都在谢凝耳边远去了,他的眼睛看不到那片金灿灿的画面,无能为力的愤怒犹如疲弊的海浪,来回洗刷着他的躯体,他再也看不下去这场早已注定的比赛,血液乍然涌上他的大脑,使他头晕目眩,冲动地转身就走。阿佛洛狄忒一惊:“多洛斯!”她挽起轻纱,匆匆追在少年身后,在他们身后,神殿先是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寂静一刹,旋即众神都哄然大笑,他们笑着那人类的怯懦,以及他无用的逃避。“多洛斯!”在神殿外郁郁葱葱的花木丛里,爱神赶上了人类,“你要去哪?”“我已经输了,”谢凝面若死灰,低声说,“我早就……早就输了。”阿佛洛狄忒悲悯地瞧着他,她终于下定决心,认为该把那件事告诉他了。“多洛斯呀,你听我说,”爱神轻声道,“按照众神之父与厄喀德纳的誓言约定,其实是有机会从塔尔塔罗斯出来的。”谢凝猝然抬头,试图在女神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真的吗?!他怎么还能出来?你没有骗我吧,他真的还能出来,对不对?”阿佛洛狄忒的声音轻过一缕微风,轻过多云夜空的一线月光,那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亚于用十万个雷霆,将谢凝狠而重的轰击。“因为们原本定下的誓言,是众神为你医治剧毒的病痛,等到你身为凡人的寿命终结,厄喀德纳的苦役便得以结束,宙斯亦送你去冥界的至福乐土,使你们在那里团聚。”有那么一会,谢凝的脑子完全是空白的。“等到我作为凡人的寿命终结……”他茫然地重复着爱神的话,睁大眼睛看她,“可是……可我喝了奥林匹斯的酒,我永生了啊!那、那我的命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呢?永生的人也是可以寿终正寝的吗?”阿佛洛狄忒张了张嘴唇,她转过头,不忍看他的眼神。谢凝瞬间明白了一切,从她偏过脸颊的动作里,他明白了一切。“天啊,”谢凝慢慢蹲下,膝盖支撑不住发软的身体,继而沉重地跪倒在地上,“天啊……天啊!”厄喀德纳,他的爱侣,那个笨拙的蛇神。“为什么要欺负他……”谢凝语不成声,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他很笨的啊,很笨的,你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的……你说爱他他也信,说离开他也信,说不走了他也信……你们已经拥有天空、海、大地,拥有这么多东西了,为什么还要欺负他、骗他啊……”“多洛斯呀,我是……”听了他的话,阿佛洛狄忒也忍不住心头酸涩了,“我是不知情的。因着我不愿拆散你们的缘故,众神总是反对着我的意见。倘若你要我帮助你,对着远射者求情,我也能够为你办到这件事……”倒在地上,谢凝疼得缩成一团,他再也忍不住了,直哭得声嘶力竭。他一想到厄喀德纳立下誓言的情状,就恨不得交付出一切,以此来换取那个傻瓜的醒悟,好让他不要那么笨,那么随便地病急乱投医,轻信了他人的承诺。长久的痛哭与痛苦之后,就是恨,强烈的恨。谢凝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他满脸的泪水,眼眶仍是通红的,但那双眼睛阿佛洛狄忒不禁低低地叫出了声,她从未在哪个人类的面上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烧着一团活火,隐着毁灭的闪电。就这样,谢凝决然地奔向万神的殿堂。出来时,他像一只被捕食者追猎的兔子;返回时,他打磨着雪亮的利刃,怀揣着一千一万刀的杀意。他冲进笑意未散的诸神,冲向他用来比赛的画作,劈手撕下那饱蘸颜料的画纸,几下便扯得粉碎,缤纷的碎屑纷纷扬扬,洒了满地。众神哗然,谢凝转向神王宙斯,声线颤抖地说:“我要重新画。”说了一遍,他怕听这话的神不能很好理解他的决心,再度大声说:“我要重新画!”宙斯惊疑地向前探身,问道:“难道你是想反悔吗,你这胆大包天的孩子?”“跟他在第一轮的情况一样,”谢凝指向阿波罗,他想笑一下,然而用于缓和气氛的伪装笑容,也被仇恨杂糅得狂躁不已,“我也轻视了这轮比赛,所以,我想拼尽全力,再画一幅画。”阿波罗皱起眉头,不等他开口说什么,谢凝便抢着说:“我知道!人的力量,是不能与神力相提并论的。就在刚才,我有了全新的、更好的灵感,那我当然不能用原先粗制滥造的画来糊弄一个神,对不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但阿波罗微微一笑,已经将谢凝的举动,当成是被神的天赋彻底震慑,因此才变得如此反常。“好罢,”太阳神拨动里拉琴,慢悠悠地说,“就让你重新作画,又有什么不行的呢?只希望在你认清神与人的差距之后,能收起你傲慢自大的心。”“但是,我还缺了一点作画的材料。”直视着宙斯,谢凝说,“因为要与神明比试,我要画的内容,必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题材,它太恢宏了,现有的颜料与画笔,根本不能辅助我实现我的构想。”阿波罗朗笑一声,这下,他认定谢凝是为了遮掩技不如人的真相,所以才找来这么拙劣的借口,替自己粉饰。“哈,人啊!”太阳神放下琴,也转向宙斯,“万神之父哟,你瞧瞧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难道神明的力量不能替他实现这个渺小的要求吗?”宙斯重新坐回去,他宽容地笑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可以赐给你一枚牛角,”神王伸出手,掌中躺着一枚空心的金色牛角,“众所周知,抚育我成长的养母,便有一只丰饶的羊角,里面能够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花、珍馐与果实,那是我给予的馈赠。现在,我可以给你这样一枚牛角,里面能流出你所需要的的一切颜色,并且这颜色永不枯竭。我再给你一支笔、一匹画布,笔头的材质来自纯金的羊毛,永远也不会损坏;画布则轻得像一片鸽子羽毛,它合上时,只有一块石板那么大,展开后,却能任意延伸,直至达到你需要的尺寸。”从宙斯手中接过珍贵的画材,谢凝仍然站在原地,做出踟蹰不去的模样。“你还需要什么呢?但不管你要什么,都得记住,切勿贪心啊,人类。”赫耳墨斯在一旁告诫道。谢凝抬起头,他深深吸气,不安地说:“然后,作画的时候,我要去大地上取材。假如有神,或者人类精怪什么的,干扰我画画,不想让我取胜,那要怎么办?”听了他的问题,众神全都哈哈大笑,嘲笑谢凝的异想天开。“那你要神怎么做?”狄俄尼索斯醉眼朦胧地问,“全天候地贴身保护你吗?”谢凝也笑了,他表情天真地说:“我只要你们起个誓,不能干扰,或是阻拦我完成这副画。我也听说了,你们是用斯提克斯河发誓的,如果你们答应,我就安心了。”神明的笑声渐渐终止了,因为起誓是非常严肃的,不是哪件随随便便的小事,就能使神对着冥河说出自己的誓言。谢凝的眼睛盯着宙斯,他恭维道:“你是全天下的统治者,也是这场比试的裁判,在我的时代,仍然流传着你身为神王的事迹。你看,我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人,但我的对手呢,他既是太阳神,又是你儿子,两方不平衡到了极点,我谨慎一些,又有什么不对?身为比试的一方,我有权请求一个公平的竞赛环境,这难道不是奥林匹斯的精神强调的吗?”宙斯思索良久,他点头,沉声说:“嗯,你说得很对,你要求公平公正,也是很恰当的要求。那么,我作为裁判,就指着斯提克斯河起誓,在这少年去大地上行走,完成比赛的画作之前,任何生灵即便是我都不得打扰他、阻拦他的画笔落在画布上,谁违背了这个誓言,便要与厄喀德纳一般,在塔尔塔罗斯受着永无宁日的苦楚!”说完,他转向谢凝,警告道:“你的要求,神全然一一满足,再勿提出其它心愿了,人类!不然,我非但要收回我所有的恩宠,更得千万倍地惩处你的贪心。”谢凝环顾四周,他的视线自信地、缜密地扫过若干神,眼中闪着森然的光。“我没有其它想要的了,”最后,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宝座,对那上面的神王快乐地笑起来,“我的愿望,已经全部得到满足了。”第167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三)望着人类离去的背影,帕拉斯雅典娜转向她的父亲。“众神之父哟,”她警醒道,“你已经给了那孩子太多的特权,我不相信,凭你的智慧,看不出他心中流毒的仇恨。”宙斯不以为然地一笑,说:“他不过是个人,没有一天握过杀戮的刀剑,没有一天拿过沉重的盾牌,他的画笔、画纸,又能做什么呢?”“他必然会去寻找地母。”雅典娜说,“厄喀德纳进行着悖逆的战争时,盖亚也睁开了一只宏伟的巨目,隐约地瞧着的子孙。”“神的誓言,只保留他在大地上行走的权利。”神王支着头颅,说,“你大可以看着他,倘若那孩子向大地之母提出恳求,请送自己去到塔尔塔罗斯,那我准许你,使用雷霆的神力劈断他的腿骨,判处他永生不能再用双足行走的罪过。”点点头,雅典娜领命而去。“多洛斯呀,你要做什么去呢?”站在奥林匹斯山的出口,阿佛洛狄忒忧心忡忡地看着谢凝。谢凝看着女神,笑了一下。他就像初来这个时代一样,背着画板,挎着行囊,手中牵着一匹天马,做好了远行的准备。“谢谢你,”他轻声说,“谢谢你帮我说话,收留我、给我赐福……要是没有你的支持,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是现在,我得一个人上路了。”爱与美的女神盯着他,世上的一切生灵,全要在她的美中失魂落魄,唯独这个少年的眼神,始终清澈而忧郁,因为他已经拥有了痛彻心扉的爱,又在心里装满了更美丽的情人。“那么,你就保重吧,”阿佛洛狄忒叹息道,“我希望你知道,我在心里祝福着你的胜利。”谢凝感谢地低下头,接着,他踩上马鞍,跨到天马的后背,在奥林匹斯的云雾间腾飞而起,去往大地与人间。天马有力地振翅,强风吹动谢凝的发丝,他却不觉得有多寒冷。他往下眺望,群山犹如起伏的绿波,入海的河流分割陆地,犹如一块不规则的色板,人类居住的王国浓缩成了小小的拳头,都城则像散落的白石与珍珠,滚落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他继续往下飞,根据一些小神在私底下的传言,厄喀德纳当时带来的巨大灾厄,早已为众神联手弥补。被毒液腐蚀的河海,烈火灼烧的山林,全都恢复如初,曾经死去的生灵,也在梦中重新回到人间,因为过多的亡魂会挤垮冥界的宫殿,哈迪斯也同意放他们离开。天马在上空盘旋,出于畏惧,不肯离阿里马太近。没办法,谢凝只有让它降落在远处的山林,然后松开缰绳,自己一个人走过去。四野空无一人,昔日的地宫,早已在厄喀德纳的暴动中完全翻上地面,再也看不到一点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谢凝花费大力气打理的花园,夜明珠的星河,厄喀德纳常常盘绕的王座,他亲手给自己做的小床,还有地热的泉水……统统覆灭殆尽,只剩下一圈袒露在天日下的黑土地,黑得像一枚无光的眼瞳,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躺倒的人影。那是他中毒的时候,厄喀德纳将他放在其中的痕迹。谢凝跪在地上,轻轻摸着那块痕迹的边缘,毒性之酷烈,哪怕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仍然在盖亚的土壤上残留。“盖亚,”对着母神亲手抚过的膏墟,谢凝俯下身体,低声呼唤,他的音量低得像耳语的呢喃,“盖亚,请你看见我,我知道你曾经醒来过一次,盖亚。”四野万籁无声,连风也不从这里吹过,谢凝弯着腰,他的嘴唇几乎要与那神性的土地贴在一处,犹如在说亲密的悄悄话。他忽然听到了呼吸的声响,由远及近,飘荡在山林、河溪、旷野、十万座连绵不绝的大山当中。它离得那么远,好像只存在于“天涯海角”的概念里;又融得那么近,似乎就在谢凝的骨血与头发中起伏。“我从没睡着过,我从没醒来过。”呼吸过后,一个声音说,“我就在这里,从没离开过。”谢凝再抬起头,看见百川如黛、青空似洗,“她”化作侧卧的山岳,横贯在蓝紫色的大海上。此世再无比她更丑陋不堪、更美艳光耀的母亲,她臃肿累赘的肚腹,孕育着“初始”与“终末”,可那线条同时曼妙得使人流泪,胜过一千一万条婀娜狂舞的狐狸,一千一万缕纠缠流连的春风。原初的母神,万物的生育者,盖亚。她半睁着一只天穹的左眼,半闭着一只四极的右眼,含糊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谢凝只看了她一眼,就把脸侧了过去。他不过是个人类,无法承受这么庞大巨量的美丽比起爱与美的女神本身,盖亚的美是全然的无序与混沌,足以叫任何理智健全的个体彻底疯狂。“我不是来找你救厄喀德纳的,”谢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我也不是来求你送我去塔尔塔罗斯的。”“我知道。”盖亚说。谢凝一愣:“你知道?”“我还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盖亚睡眼惺忪地低语,“你是万万年后的人类,躯体承载着躁动不安的灵魂,那个时代诸神远去,幻异的光辉亦彻底消弭……你触碰神、经历神、与神交锋,并且爱上一个神,但你是历史的旁观者,因为你见证了神话的衰亡。”说到这里,地母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分。“现在,你要与一位神明对抗,嗯,福玻斯阿波罗……年轻的新神,勒托的儿子,赫利俄斯离去后,就是接管太阳的金车。”盖亚说,“你赢不了,没有丝毫胜算,可我知道你心里的打算,正因你是这样一个旁观者,所以你要画出众神衰落的光景,终结宙斯循环往复的统治。”谢凝没有回答,盖亚一语道破了他的想法,在他心里升起无边的惶惑,他唯恐母神否决这个念头,打破他复仇的幻想筹码。“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盖亚话锋一转,问道,“按照你的计划,天上地下,没有哪一位神能够逃出你的裁决,哪怕是我也不行,即便是卡俄斯也不行。作为记叙者,你要终结神话的时代,将世界带向那个你熟悉的未来,那个拥有‘科学’,拥有‘公理’的未来。那儿没有神,人类在冰凉黑暗的太空,探索他们的真理……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帮你?啊,千万不要说,请我看在厄喀德纳的面子上提丰是我最后生育的小儿子,我亦不曾为寻求自由,更不用说厄喀德纳,一名旁支的子嗣。”谢凝把脸转过来,他在心中想着厄喀德纳,坚决地望向地母的眼瞳无论他在那里看到了多么可怖的世界。“距离你最后的孩子落进塔尔塔罗斯的深渊,已经过去了多久?”他问,“父系的天,顶替母系的地,又过去了多久?”盖亚缄口不言,以相同的沉默看着他。谢凝再问道:“去我的时代,和你现在一直沉睡的状态,又有什么差别呢?起码我能替你复仇,帮你偿还你受过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