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入夜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夫妻俩人来处理——即便他们身为两大帮的二当家,拥有足以叫很多人艳羡的权势。

而赵均用不可能不知道出城一事由不得他们做主。所以此人今夜寻上门,意欲何为,当真只为了将出城的消息传出来?米瑶瞥了眼震怒难消的蔡大丁,若有所思。随后勾起红唇,对赵均用言道:

“此事须得我们大当家点头,好意提醒一句,俩位大当家公事繁忙,连日疲于案牍之间,空暇不多,烦请赵元帅明日赶早。”话到这里,晏晏作笑着扬了扬酒杯,“好了,若无余事,不送。”语气看似客气,言辞却绝不谦和。

赵均用这人,为帅为将或有雄才大略,而做人做事,米瑶对其谈不上多厌恶,但淡淡的抵触心理总归会有。

大丈夫自当光明磊落,岂能工于心计,假以柔弱女子谋取他利,即便那女子是蒙古人。还有,这赵均用放任麾下兵众荼毒百姓的恶劣行径委实叫人反感,听闻其更与南北两路诸多商贾相勾结,私下窃取徐州城的古玩石经以充军饷!

如此男子,这般男子,米瑶实在看不上眼。

“多谢相告。”赵均用神色自若,只淡淡笑了笑,“如此,赵某便告辞了。”稍一拱手,起身离去。

出了灯火通明的宅院,拐过一条巷陌,视野里,清冽月光难以驱散浓厚的夜潮,偶尔从夜景里穿行而过的斑鸠响起几声“库库——”鸣叫。当鸟鸣落下,藉着月光,十来个道藏身夜色的人影随赵均用的出现,陡然从各个方位的树梢、屋顶、某堵墙垣之后跃出。

他们甫一出现,便往赵均用身边拢来,其间当头那人快步上前,沉着嗓音抱拳道:“元帅,可是要……”说着话,挥手作出抹脖子的暗示。

赵均用摩挲着下颌,沉吟片晌,想起米瑶那张面孔,以及那女子的警觉心,摆了摆手,道:“姑且不可,祸水难东引,且在等等,若事不可为,便只好我等二十来人出城去罢,对了,毛贵与何六尚在客栈否?”

“还在,今夜我等过来之际,亦是碰见那三营的续继祖引了自个亲随往‘胖来府’去了。”当头那人应道。

“哦?续继祖……”赵均用眯了眯眼,不知想起什么似的,摇头笑笑,“他倒是活泛,却看毛贵如何抉择,毛贵有将才,倘若无法为我所用,自是不好再留。”

“骠下明白,赶明日天亮便往‘胖来府’察探一番。”

“明日?”赵均用目光稍作沉吟,重述了一遍,转而叮嘱,“续继祖既然到了,该知道的他已然得知,你稍后就去,莫要待到明日。”

“是。”

宅院内,米瑶盯着赵均用先前落座的位置,默然良久,到得亥时末的夜风愈加森冷,临墙而生的银杏树摇落张牙舞爪的阴影,米瑶终于回过神,螓首微抬,望了眼寥寥夜空,随后宅院里响起一阵轻声细语。

“大鸟,喜怒形于色并无不可,但莫要当真动怒,那赵均用应是激你出手,好祸水东引,从而图谋东闸门……还好,他这方面的心思并不算太重,想来只是随意的一步。”

“怎又叫我大鸟?”蔡大丁闷声嘟囔着。“大鸟”是他的诨号,得益于某些方面的出色表现,亦是米瑶对他的昵称,当然若是旁人胆敢如此称呼,面临的便是蔡大丁铜炮也似的重拳。

蔡大丁暗自不满一声,随后想了想,问道:“祸水东引?这徐州城无非就是彭帮、盐帮与红巾军的势力,他想从老子身上惹出祸事,那又怎样,他如何能引出更大的祸端?”

“你这杀才当真死心眼儿,再想想,照着此人的品性去想。”米瑶白他一眼,酒盅在她的纤柔手指之间灵巧地翻飞,神情悠闲,不甚在意自家男人是否料想得到什么。毕竟到得此时,总归是夫妻间的闲话罢了。

蔡大丁皱眉半晌,似想到什么一样,轰然直起巍然如城墙的身躯,鼻息喷出,怒气冲冲,嗓门仿若洪钟大吕,喝骂道:“他该不会是想引红巾军与彭帮、盐帮内讧,届时城内一片混乱,东闸门防守松懈,他好带自个的人马离去?哼,城内秩序本就不易维系,若是如此,此人实在该死!”

“无妨,他今夜大抵只是藉着你的性子略作尝试罢了,所以啊大鸟,往后莫要冲动行事,适才但凡你出手,他便会衍生出千般万般的理由在城内点燃战火。”

“只是……”米瑶忽然摇了摇头,起身走到蔡大丁身前,半垂着眸子将自个投入后者的怀抱,用娇艳面颊微微摩挲着他的胸膛,感受着对方的温度,片晌后轻欸出声,“连赵均用这样的人都想着抽身而去,西城墙怕是再难以坚守下去,元兵入城是迟早的事情,”

蔡大丁感觉到妻子平静的外表下并不安宁的心,于是用力拥了拥妻子,当夜风扬起妻子发髻的幽香时,他坚毅而郑重地说道:“瑶儿且宽心,无论之后徐州城如何动荡,我蔡大丁豁出命来也定会保你无虞。”

“呆子,谁要你保护,还豁出命来……”米瑶笑嘻嘻地踮起脚,用前额挨了挨蔡大丁的下巴,“有大当家在,有红阁的长老们在,再不济,那蒙元女子也是筹码,城南不会太乱的。”

……

子时一刻,“胖来府”客栈二楼头房。烛火早已熄灭,朱兴盛尚未睡去,但也并未掌灯。

他倚在临街的窗前,盯着不远处的街巷,那里并不像其他地方一样漆黑,这时街头的夜色里,一盏橘黄的灯笼徐徐出现,往夜色深处游走,直到情报司的屋子亮起了微光,灯笼方才黯淡。

“从亥时算起,他已经出门六次……”朱兴盛暗自观察着王令的一举一动,那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出行,除了第一次出门时四下警惕地张望,余下几次便仿佛夜访知音似的,步履之间无不是轻松写意。

当然这很大可能是因为王令并不清楚他与阿尔希德住在附近的客栈,即便它距离情报司很近。朱兴盛以为,这大抵是缘于“胖来府”的特殊性——这间客栈除了他们,再没有寻常客人。

如此想的时候,楼下陡然响起阴阳怪气的长笑,其声音洪亮如号角,径直传到了朱兴盛的头房。

“毛统帅可在?嗐,这不是续继祖么,怎的也到‘胖来府’偷闲?可莫要叫你三营的统领爷爷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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