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粮草和武器坚持不了多久,我们需得趁敌人攻势疲乏时伺机离开。”钱景行是个明白人。
“那么多人陪我守城,然后我自己跑掉吗?”闽霁不愿意走。
夏夜漫长燥热,月明星稀,地面蒸腾着白昼遗留的炽热,空气中弥漫着干裂大地的气息,还有白日厮杀遗留的血腥味。
偶有微风吹过,却无法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卷起一阵阵干燥的尘土。
闽霁和钱景行并排坐在县衙屋檐上,她说想静静,钱景行就带她上来了。
俩人爬梯子上来的,钱景行不会飞檐走壁。
钱景行继续劝道:“说句大不敬的,太子不会派兵,他没有如此魄力。他只会想着将动荡局限在南方,只要京城安泰无恙,便可当作无事发生。”
闽霁知道钱景行说得对,所以她没有继续向朝廷奏报。哪怕她把事情说得再严重,太子仍然会选择相信别人递上去的太平文。
他可能会说,哦,几个流民作乱而已。
他还会说仁治,不必严厉镇压。只需等待秋季凉意渐浓,新一季的播种便可启动,届时大旱的影响便会随风消逝。
当初陆国公打进皇城,他觉得只要将钱侍郎祭天就行。后来陆国公失败,他又觉得只要拉拢一下钱侍郎就行。这位太子可能生活太顺遂,或者天生不爱操心,把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
他甚至不愿意为自己的亲娘多费些心思,皇后被禁足中宫危机四伏,他不去看望就当无事发生。
“你对河西军统帅萧晴将军了解多少?”闽霁突然问道。
“你想向他求援?”钱景行讶异。
“我想……他可能敢越过太子发兵,或者说越过太子奏请陛下准许发兵,甚至在此之前先行发兵。”闽霁越说越觉得有希望。
钱景行难得一脸深沉,许久不发一语。
闽霁以为他不相信,补充说明:“他真的敢,陛下待他也格外不同,甚至会哄他高兴。陛下对待钱侍郎这般宠臣也不过如此。”
“他不是宠臣,他是大皇子。”
闽霁沉默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难怪钱景行这种混不吝都变得如此严肃。
她曾经怀疑过将军身份特殊,但没有细究,也不曾听旁人提起。
皇家做事总是这样神神秘秘,比如五皇子的去处,过几年大概也会变成一个忌讳般不再有人提起。
“倘若他敢在太子监国期间越过太子,那么他跟太子之间就只能留一个。”钱景行冷冰冰地分析,“你觉得是此次旱灾造成的影响大,还是换储造成的影响更大?”
闽霁回答不了,都是人命,不能这样做比较。
南方旱灾,百姓遭殃,但储位争夺何尝不是血流成河?
老亲王显然是太子党,而安王跟萧晴之间注定荣辱与共。都不用再牵扯旁的势力,光这两派斗法就能把京城拆掉重建再拆掉。
钱景行细细道来:“大皇子的生母是德音贵妃,太子出生那一年,大皇子便被送出宫由安王抚养。皇家出于政治、教育、安全或健康等因素考量而将皇子寄养,古来有之。大皇子并不是过继到安王名下,也就是说他仍可争夺储位。”
德音贵妃?
没见过。
封号两个字。
那就代表已经过世。
闽霁忍不住好奇地问:“德音贵妃因何薨逝?”
“难产。”
啊?萧晴没有娘?他爹还不要他!
“那我们怎么办?真的等秋凉吗?”闽霁灰心道。
“弃城。”钱景行刚说完就自我否定,“要弃得第一天弃,如今打出仇来,叛军进城之后不可能善待春水县百姓。”
闽霁最终打消求援的念头,没再给朝廷写奏报,反正请不来援军,冒险出城送信只是让信使枉送性命。
她在赌,赌云海郡久攻不下会放弃。
史湘湘的说法并非毫无道理,这里没兵没粮也不是地理要塞,强攻苦战没有意义。
云海郡叛军并不富足,正是需要广纳粮广征兵的阶段,而攻打春水县收益极低。
何况再打下去,追随者都跑光了。
叛军造反的目的不是故意跟他们这群游学的监生过不去,倘若继续坚持攻城,很有可能导致军心不稳。跟随云海郡造反的百姓也会权衡利弊,会质疑战争的必要性和正当性。
百姓造反,要么为一口吃的,要么图一个前程。
围攻春水县算怎么回事?
春水县是有吃的,还是有龙脉?
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过着,闽霁不知道朝廷有何举措,也不清楚叛军发展得如何。
天气凉快的时候,叛军会组织攻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就生扛着。
好在凉快的时候不多,其余时间就轮到闽霁表演。她会派一小队大嗓门士兵去敌营前劝退:
“要造反去攻京城啊!围着春水县有什么前途?”
“要攻城可快些,等到秋凉,老子要回去种田了,不陪你们玩!”
“我是杀了你老娘,还是睡了你媳妇儿?追着老子打做甚?”
“春水县无粮无兵无龙脉,打不出一个屁!人家造反冲着龙椅去的,你们在干啥?干着诛九族的买卖,就为了进县城逛一逛?”
“小的们,听你爷爷一句劝,你们跟着这帮玩意儿造反没前途。非但没有将来,连眼前的吃香的喝辣的都没有!”
“……”
顾及闽霁等人在城楼上观战,一开始骂战还比较文明,等到后来就渐渐变得口无遮拦。从「我」到「老子」再到「你爷爷」,随后屎尿屁不断,还有各种诨话。
县丞说这招很高明,敌军里已经出现不少逃兵。
良禽择木而栖,叛军不止这一支,他们当然要去投靠更有出息、吃得更好的队伍。
闽霁却没有这么乐观,说道:“他们攻势确实疲乏了,但是并不撤军。按照一般规律,此时应当是正在联系其他力量,以待一举攻破城门。”
县丞仍然自信满满:“无需忧虑,旱灾局限于南方,北方安定才是局势稳固的关键。南方现有条件不足以与北方军事力量对抗,且如闽侍读所言,一旦气候好转、农耕重启,百姓回归田园,叛军征兵必将受阻,局势自然趋于平息。”
这不是闽霁的观点,是她揣摩太子的心思,然后觉得拿来忽悠叛军挺好用。
只是好用吗?
难道不是正确?
从全国稳定的大局来看,确实是稳固北方更重要,不应该投入太多人力物力用于救灾。
于是,春水县采用拖字诀,只要把时间拖入秋季,便优势在我。
交战第十五天,全城喝苦粥。
官府粮仓早已耗尽,闽霁挨家挨户敲开氏族大门借粮。
官府不一定敢把氏族得罪得彻底,但是这帮监生们敢,连私人厨房的地窖都给它撬开。
尽管如此,粮食短缺已至极限,城内居民不仅吃不起米饭,甚至连喝稀粥都难。
就在这一天,百姓在极度困厄之中挖掘出一株根系绵延数十丈的黄连,他们挥动锄头奋力将其掘出,捣碎混合粮食熬煮成粥,聊以果腹。
能吃吗?
黄连怎么不能吃?
闽霁生吞一大碗,很苦,同时觉得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