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 听得雪茸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他一向对这种温情的东西消化不良,比起这个,他更想听的是那种那种的八卦故事。
但出于对阿丽塔本人和故事主人公的尊重, 雪茸非常配合气氛地沉默了许久。等他觉得沉淀得差不多了, 才开口提出疑问:“可是, 不是说吉姆早就金盆洗手了吗?为什么会去偷那家伙的手表?”
他发誓他没有抬杠的意思, 他真的是单纯地好奇。
阿丽塔也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这个,怔愣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欺负了奎尔?”
雪茸不大能理解一切感情用事的行为逻辑, 他尝试着去揣摩感受, 但很快就宣告失败了——
“就这??你们人类谈恋爱都这么随便的吗?”雪茸有些窝火, 语速越来越快, “偷了对方金主的手表又交给对方去当掉,这是生怕奎尔死得不够快?换做是我, 我绝对鼓励奎尔跟金主认真交往, 让她先拿着对方给的钱重金请个老师学钢琴,毕竟高投入就有高回报,只要能顺利当上某人的替身、成功讨得金主的幻想,她今后就可以安安心心把对方当成提款机。这样别说是盘个店铺了, 到时候或许盘个城下来都轻轻松松, 还有什么不能翻身的道理?”
阿丽塔听得目瞪口呆, 许久才发出一声真诚的疑问:“老师……你应该没谈过恋爱吧?”
被戳中了痛点的雪茸差点儿直接炸毛, 但还是端住了作为老师的姿态,“唰”地伸手指向她的鼻尖:“再出言不逊就逐出师门!”
阿丽塔乖乖抿起嘴巴,随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道:“难道他真就是为了赚钱鬼迷心窍了?”
雪茸摇摇头,对她的想象力颇为不满:“就不能来点更合逻辑、更迫不得已、更刺激的理由?”
阿丽塔眨眨眼:“比如?”
“比如被谁指使之类的。”雪茸打了个响指, “毕竟金主那边是可以搞到钱的, 他却选择了另一种更有风险的方式, 那就说明,风险对应的回报率惊人。再结合他短期之内,居然就有能力准备盘下一个店铺,这么多钱光靠卖花的盈利几乎是天方夜谭,所以我推断,一定是在他们急于脱身的时候,有人出了比金主带来的利益更高的价格,买通了他。”
本来还觉得这话纯属是雪茸大开脑洞现场编故事,没想到听完之后,阿丽塔居然觉得逻辑似乎对上了。
只可惜,想要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凭他们的能力根本就是蜉蝣撼树。
这才分别不到半天,雪茸就开始想念他的老搭档了:“诶,要是狗先生在就好了,手表还在他的手里,他也肯定有办法查清楚资金流,倒着摸过去,应该就能真相大白了。”
跟阿丽塔聊了许久,雪茸把该问的也都问了个遍,便抱着她送给自己的实验笔记离开了房间。
刚一推开房门,雪茸便看见楼下围满了人,他的好奇心又一次作祟,赶紧探头,仗着高度优势,将情况尽收眼底。可刚一看清情况,雪茸就忍不住皱起眉来——人堆中围着的,并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具具从地底搬出来的尸体。
他们有的,是因自焚而变成一堆焦炭的信徒,有的,则是因为过于虚弱导致抢救无效的女孩。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是这场麻烦的制造者还是受害者,此时他们都平静笔直地躺在一块块白布之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仿佛在虔诚祈祷,又恍若沉沉睡去。
这么多尸体摆在面前,有的还相当不大好看,雪茸下意识一阵反胃,他想撇过脸去,但是好奇心实在不容许他缺席这么盛大的场面。
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睛,偷偷露出个指缝来,压着恶心小心翼翼地窥探着。
紧接着,莫里斯神父拿着经书和圣水,缓缓踏进圈中,一边垂着眸子念念有词,一边轻轻在每一具尸体的额头中央滴下一滴圣水来。
似乎全天下所有的宗教仪式都是一个风格。雪茸下意识联想到地下经历的那场邪恶狂欢,差点儿忍不住吐出来——至少眼前这个仪式看上去没有那么邪性,而神父本人的气场,也显然纯良太多太多。
“纯净的灵魂啊!窗前烛光已灭,请在这良夜安眠。此刻的星化成碎片,凝成明朝的晨阳,和天上的云一起,肩并肩来到机械之心的身旁……”
说实话,躺在地上的尸体要么全身焦黑几近腐烂,要么被挖去双眼面目狰狞,但神父看着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众生平等般悲哀与慈爱。
他轻轻念着祷告词,时不时弯下腰轻抚起他们的面颊。随着四周人群中传出一声声的哭泣,他的眼中也渐渐蓄起了眼泪,和手中的圣水一起,轻轻滴在了面前一具具冰冷的身体之上。
虽然雪茸并不信神,但他知道,只有有足够悲悯之心、共情之力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主持仪式的神父。他的所有痛苦和哀怜都是真的,或者说,他感受着所有人的痛苦悲伤,所以他的痛苦亦是所有人的数倍。
在莫里斯慈悲的气场下,雪茸忽然觉得,眼前这密密麻麻的尸体堆,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崩溃大哭。雪茸循声望去,是个眼熟的小女孩儿——
“姐姐……我没有姐姐了……”小女孩儿抽噎着冲进人群中,抱起一具少女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她说过要给我买书包的……我现在不想要书包了……我只想要姐姐……”
说到书包,雪茸便想起来,这个小姑娘是最早报案的一批人,她的姐姐本不在这群人的狩猎目标之中,却因为一不小心撞破了奎尔被杀害的现场,被强制带到地下灭口。
看见露娜冲了过去,周围围着的人们也纷纷走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妻子、姐姐、朋友……
他们不约而同地搂住了地上的人,忍不住流着眼泪,不顾他们脸上的伤口和血痕,抚摸、轻吻他们的脸颊。恐怖苍白的尸体静静躺在他们的怀中,却比失而复得的宝物还要珍贵。
亦或者说,他们的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本就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莫里斯神父站在人群中央,双手合十泪流满面。人群里的哭泣声也像是传染一般,从微小的点,迅速扩散到了洪亮的一片。
这就是所谓的“圣事”,赶在尸体形状还没变化、尚且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之时,给活着的人举办的,最后的告别仪式。
雪茸平静地趴在二楼栏杆上,望着众人哭嚎成一片。
他对教会一切神神叨叨的仪式和迷信活动都充满了反感,但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特别排斥。
人群中的哭嚎声越来越大,有那么一瞬间,雪茸甚至感觉到了莫大的悲痛化成了实形,快要将整个埃城都生生淹没了。
也就在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雪茸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发烫,他下意识摊开掌心一看,才发现刚刚阿丽塔交给自己的那瓶燃料,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爆燃起来,平时微弱到几乎隐身的火苗,此时在瓶中熊熊燃烧着,连瓶口的木塞都被烧得通红。
雪茸赶紧将瓶子捏起来观察,可也就是一瞬间,那火焰也就恢复如常,又变回曾经恹恹的模样了。
而此时,身后的“圣事”也已经告一段落,遇难者眷属不得不忍痛分别,而教堂里的牧师,纷纷卷起地上的白布,将地上的尸体打包带走举行“云葬”。
云葬是整个大陆统一的丧葬方式,在亲属举办过告别仪式后,逝者遗体统一由殡葬飞艇带至空中安葬。相传这样的方式可以让逝者的灵魂飞升至云端,和伟大的机械之心一起,静静守护着整个大陆。
这样的丧葬方式每天都在进行着,雪茸对此也见怪不怪。他更感兴趣的其实是殡仪中心的飞艇——这里应该也有燃料。
可有飞艇的地方就少不了一层又一层的猎犬,雪茸光是从二楼向下眺望,就被扑面而来的狗味冲得一阵头皮发麻。
他必不可能冒这个险的,除非有靠谱的狗长官替他撑腰。雪茸有些遗憾地趴在二楼的阳台边,在短暂的半天时间内,再次思念起闻玉白来。
与此同时,埃城最好的一家酒店内,活着就被人怀念的猎犬先生,正满面疲惫地站在淋浴间内。
他伸手拧开室内管道系统的黄铜把手,锅炉煮沸的热水从花洒喷涌而出,浴室内顿时腾起一片雾霭。
看样子闻风清这回拿下了案子,心情确实不错,居然舍得花大价钱给自己订了一间有通了热水的酒店——现当代,虽然工业蓬勃发展,但蒸汽技术大多还是使用在军事、工业、生产领域,民用生活方面用到这种技术的,可谓是少之又少,奢之又奢。
但说实话,虽然热水可以舒筋解乏,但在背上的伤口还没好全的前提下,闻玉白现在的状态,并不太适合洗热水澡。
高于体温的热水顺着肩胛的肌理流向全身,一瞬间,结痂的伤口便化了开来,浓浓的血腥味蒸腾进一片雾气之中。
闻玉白皱紧眉头绷起嘴唇,抬头,任由血迹斑驳地爬满全身,从肩头到臂膀,每一寸的线条都不能幸免于难。
疼痛的感觉很实在,似乎连着心跳一起,牵住了整个后背的肌肉,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紧绷起来。比冷水澡还叫人冷静。
闻玉白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肩头的肌肉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水珠,也不知是淋浴未擦干的水,还是疼痛新渗出的汗。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这次的伤并不轻,无论是皮外伤,还是肋骨断裂,都需要他好生休养一阵子。
麻烦的是,大陆的医疗发展远不如工业和毒理。人们有能力用药草毒死一头大象,却偏就配不出一个能镇痛消炎、续筋接骨的方子。
每当这种时候,闻玉白能做的就只有躲在角落中静养。断骨重生靠实力,伤口抗炎看运气。
这回他的运气似乎要差一些。他手脚有些发沉地趴到床上去,后背一阵阵地钝痛,整个人也疲惫不已。
明明回去已经第一时间清理了创面,但似乎还是有些发炎,以至于现在闻玉白似乎发起了烧,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闻玉白阖上眼睛,眉头紧皱。昏昏沉沉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个重伤后感染死亡的战士和猎犬。恶化无一例外是从发烧开始,结局也都是一样的窝囊、憋屈、痛苦、难堪。
他觉得自己症状不重,还不至于会死去,但这不妨碍他此时此刻焦躁得难受。
“咚咚咚。”将睡未睡之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他听得出门外的是闻长生。
闻玉白微微睁开眼,应道:“进来吧。”
随着门“吱呀”一声,一只叼着篮子的伯恩山犬摇头晃脑地走进房里,末了还不忘关上房门。
“汪!”闻长生将篮子放到他的床边,乖巧地摇起尾巴——里面有餐食和水,闻风清的心情看来是真的好,今天的伙食可谓前所未有地丰盛。可惜今天的闻玉白是半点儿胃口都没有。
看见闻玉白一副恹恹的模样,闻长生警觉地立起耳朵,在他的床边绕了一圈,接着很快变回了人形。
“哥,你伤得好严重哦!”闻长生惊叹道,“伤口都红了!还在冒血呢!”
闻玉白不想说话,只是微微侧身,将脑袋撇到另一边去。
闻长生说:“不过没关系,主人让我去帮你拿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药?”闻玉白疲惫地将双眼睁开一条缝,狐疑道,“哪里来的药?”
他太过了解大陆的医疗水平,以至于说到药,他的第一反应是,闻风清终于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毒死了。
“是主人在老家时候的老相识了!就在埃城本地开药铺的,但不是大陆的药方,所以放心用吧!”闻长生摇着尾巴道,“很巧呢,据说他前不久因为兜售非法药物被关了,今天刚刚解除监禁,不然还真找不上他!”
刚一说完,闻长生便放下菜篮子,开开心心地变回犬状就去找人开药了。
闻玉白发着烧,大脑有些短暂的罢工,直到闻长生离开很久,他才想起什么般睁开了眼——东国人,埃城本地开药铺,前不久刚刚被关……
这不是兔子的那谁吗??
同一时间,埃城旧教堂内。雪茸目送着漆黑的殡葬飞艇升空,怅然若失地转过身去。
一回头,正巧看到了墙壁上的日历,他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许济世刑满释放的日子!
虽然是自己一手把人送进去的,但能再次重逢,雪茸自然也是分外开心。
他兴致高昂地回到房间,找到正在晒太阳打盹的梅尔:“今天老师就能出来了!我去打两瓶酒给他接风洗尘!”
梅尔懒洋洋抬起眼皮子,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变回人形,礼节性问道:“要不要我陪?”
“不用!”雪茸开心道,“现在整个埃城都知道我是救人的大功臣,猎犬也已经走了,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了。”
梅尔不爱掺和雪茸的社交场,也正巧讨厌药铺子里刺鼻的草药味,更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围着这祖宗转,便顺势而为道:“行。注意安全。”
一转眼,雪茸便没了影儿。
见许济世的心情也许没有那么迫切,但是向自己的老师炫耀自己也当老师这件事情,可是憋不了哪怕一秒钟。
雪茸沿街打了两瓶最好的酒,又搭了辆马车,一直坐到那曲径通幽的林子前。
雪茸一向觉得,许济世把药铺选在这么一个连马车都开不进去的小破地,就是对他非法行径最大的欲盖弥彰。事实证明,不管他躲在哪里偷偷卖他的药丸,该被抓的还是逃不掉。
下了车,一路晃荡着酒瓶哼着小曲儿,朝着林子深处进发。他早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打好了草稿,一会儿该怎么跟许济世好好炫耀自己当老师的事情。
他的步子也是肉眼可见的轻快,要不是心脏不行,他怕不是走着走着都能跳起舞来。
眼看着“神医药铺”的招牌就在不远处,房间里还传出幽幽的灯光,雪茸便知道许济世已经回来了。
顺着熟悉的草药香味,他加快了步子,可走到门前处刚准备推门,手里的动作便僵在了原地。
“嗯嗯,好的!”一声温和又明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药粉外用,药汁擦拭,药渣湿敷,我都记住了!”
虽然对方的声音人畜无害,但是雪茸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响了红色警报。
他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但是不知是不是同样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还没等自己有任何动作,门对面的人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推开了门——“哗!”
没来得及逃走的雪茸僵在原地,看着门后的人——
高大的身材、漆黑的瞳仁、下垂的兽耳。
一只陌生的猎犬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黑洞般的双眸正直直望着自己。和他方才温润阳光的声音不同,此时他看自己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与波澜。
似乎只这样望着,便能一层层剥开他的外皮、啃噬他的血肉。
雪茸几不可闻地握紧了手杖,心跳也忍不住加速——
他有预感,自己应该是被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