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凶手全部落网, 手表的主人仍然在逃,至于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中的“午夜刽子手”,将近十来个嫌犯一同认下了这个名号——
按他们所说,午夜刽子手是他们集体的代号, 是为了方便作案、掩人耳目而捏造出来的身份。虽然这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其杀人方式多样、地点多变的现象, 但还有太多太多谜团没有解开、甚至和他们的说法相违背。
因此, 对于这个说法,雪茸保持绝对的质疑态度。
回到教堂的时候, 厅堂内点火吸引村民的痕迹已经被清扫干净,人们对目光女神雕像群起而攻之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但是显而易见的, 曾经每时每刻都满满当当的贡台, 今天稀稀拉拉的,已经没有什么贡品了。
镇子上的居民们已经知道了地底丑恶的真相,愤怒和悲伤在那个清晨短暂地笼罩了整个埃城。但是从知道、了解到完全接受, 要彻底打破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习惯和信仰,这中间还有非常漫长的路要走。
教堂中央,是吵吵嚷嚷的热闹一片。雪茸扭头看去,是沙维亚和莱安一群人围在中间——他们正忙着安置被解救的受害人。
据调查, 这场针对特定女性的犯罪活动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受害的女性数量实在太多,年龄跨度也非常广泛, 安置程序进行了整整一天, 还是有很多人在教堂中苦苦等待着。
她们有的有亲人哭泣相迎,有的早已经命丧地底, 有的从出生起便是孤身一人, 从黑暗中被解救, 今后又该何去何从,所有人心里都没有底。
人群中,沙维亚也在努力辨认着每一个被解救的女性。
莱安问他是否有心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想知道我妈妈在不在里面……虽然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沙维亚自有记忆开始,便是被镇上的福利院收养长大的,母亲这个概念对他来说陌生又遥远,但却不可能没有憧憬。
“那……你希望她在吗?”不知为何,莱安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沙维亚又一次看向面前这群双眼空洞、精神大多已经失常,被折磨得几乎没有人样的女人,喉头微微一哽。
“我希望她还在……但是我希望她不在这里。”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她还在,我希望她幸福,如果她不在了,我希望她至少走得不要太痛苦。”
听到这里,莱安也跟着难过起来,他不大会安慰人,只能伸手拍拍沙维亚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可他忘了,沙维亚的泪腺比雪茸的耳朵还要敏感。本来就在咬着牙故作坚强,这一声叹气,一下子就把他薄薄的防御机制击了个粉碎——
“呜哇啊啊啊——”沙维亚红着眼睛爆哭起来,一边抬着袖子擦眼泪,一边怒目圆睁地指责莱安,“烦死啦!!我真的讨厌跟你讲话!!呜呜呜呜呜!!!”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是莱安还是非常熟练地愧疚起来,“都是我不对,你别哭了!!”
看那边热热闹闹的,雪茸的心情也跟着上扬——他不大会被旁人的负面情绪所触动,倒是稍微热闹些的场子,都能让他愉悦起来。
上楼,径直走到那间他偷窥过的阿丽塔的房间时,莫里斯神父正在门口守着,显然短时间里再不敢离开女儿半步。
阿丽塔应当是和父亲交代过,见雪茸来了,神父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满眼虔诚与感激,行了个非常庄重的礼,便让他进房了。
进门的时候,阿丽塔早已经不在卧床休息,而是低着头,手边放着刚刚吃完的三个大空碗,手里正认真捣鼓着什么。
雪茸颇感兴趣地走上前,见她没有遮掩,便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得到了阿丽塔的点头默许,雪茸便打开了这个木盒子——这是个即将做成的简易手摇机械玩具,木盒子下方是一根长的机械轴,连接着盒子外的手摇柄,机械轴的上方则是一排联动杆,摇动手柄,就可以带动盒子上方的手工花朵上下摆动,造成风吹草地的画面。
“凸轮机构。”雪茸说,“一年级的基础课,掌握得挺好,但是可以再加一些创意。比如这个地方加一组摆线齿轮,把花瓣的造型改成太阳,就可以模拟出日升日落的效果了。”
阿丽塔很认真地听完,显然是全记在了脑子里,确认自己消化完了之后,才抬起头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雪茸弯弯眼睛,笑道:“一个钟表匠罢了。”
阿丽塔湖蓝色的眸子盯了他许久,显然是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术。
雪茸耸耸肩,把题目留给她:“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阿丽塔眨了眨眼睛,慢条斯理地开口梳理起来:“你知道机械学院的课程,显然不是普通的钟表匠,而是受到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听我父亲说,你刚来埃城的时候,就伪装成了一个少女,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显然是有什么隐情。你见到我的第一面,比起关心受害者的情况,你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我房间里的‘幽火’上,所以我猜测,你乔装打扮的最初目的,并不是为了破案救人。”
截至目前,阿丽塔的分析都没有问题,雪茸心里没有一丝紧张,反而因为少女的聪明愈发兴奋起来。
“上面说的都是已知、大概率不会出错的判断,下面更多的是我个人的猜想,如果有冒犯到的话,非常抱歉。”阿丽塔平静道,“乔装打扮,撇开个人兴趣的原因,最大的可能,要么是执行特殊公务,要么是身份出了问题,为了躲避什么不便暴露。还是刚才说的,你见到我的时候暴露了你的真实目的,显然不是来救人的警探,而同样的,你对‘幽火’的了解并不多,所以也可以判断你跟‘幽火’的原主人,应该也不是一伙的,所以基于以上,我认为你很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迫不得已不能真身示人,或者很有可能,是个被通缉的逃犯。”
说到这里,阿丽塔的推测距离真相越来越近,雪茸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也颇有些激动地加速起来。
“很抱歉我直接把你预设为逃犯了。”阿丽塔说,“我仔细联想了一下近期的新闻,和你一样熟练使用机械武器,又对‘幽火’感兴趣,让我想到了最近那一起在神耀日上引发飞艇爆炸的事故——因为据我所知,飞艇的燃料大概率和‘幽火’是同一种东西。”
雪茸彻底不说话了。他平静地看着阿丽塔,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在心底期望着,这个姑娘不要傻到要去揭发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自己花了很大的风险才将她救出来,即便自己什么都还没有问出来,但一旦威胁到了自己安全,该清除的就一定不能手软。
“最重要的是,你说你也不信神。”阿丽塔刻意强调了“也”这个字。
雪茸知道,她这是在表明立场,聪明的人会提前给对方喂下定心丸,他也确实受用——可以判断,这个姑娘暂时还不危险。
“这个世界上,不信神的人,有八成像我这样不敢表明立场,有一成已经因为大放厥词被当众处死,还有一成则不得不沦为逃犯。”
阿丽塔抬起头,直直看向雪茸的眼睛:
“所以,BUNNY先生。请问是你吗?”
雪茸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弯起眼睛笑起来:“别想给我背黑锅,无神论罪人的帽子你爱戴你戴,我可不稀罕。”
阿丽塔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地犹疑:“我确实是无神论者。实际上,越是深入学习机械和能量的相关学科,我越是觉得所谓的神明实则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骗局。我相信真正在这个领域深耕过的机械师,一定都会产生这样的疑虑——有些动能问题,根本就是文献里的资料都解释不通的。”
眼前这姑娘这么大胆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确实是在雪茸的意料之外。他问:“你就不怕我不是BUNNY,像教会告发你吗?”
阿丽塔的眼神依旧明亮而坚定:“怕,但从我选择质疑‘机械之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终有一天要为真理献身的心理准备了。”
自我意识过剩的中二病,果然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雪茸心里有些想笑,但依旧很是喜欢阿丽塔的这份纯粹与直率。
总欺负个耿直孩子也没意思,雪茸直接摊牌:“对,没错,我就是BUNNY。如果你也不信神,我们就是一个战线上的伙伴了。”
听到这句话,阿丽塔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意——这还是雪茸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好了,那就别绕弯子了。”雪茸拍拍手说,“你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
阿丽塔点点头,闷不吭声地转身,从身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这段时间对这块燃料所有的观察笔记和实验记录,我觉得应该是你想要的。”
雪茸睁大了眼睛——他本以为最多问一些情报,没想到阿丽塔居然愿意把这么重要、这么详细的笔记统统交给自己:“你确定,这些都要给我吗?”
阿丽塔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你当我的老师绰绰有余,所以它更应该在你手上,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可惜,‘幽火’手表的外壳和里面取出来的燃料,闻警官离开的时候全部都带走了。”阿丽塔说,“我觉得那才是你更需要的。”
雪茸看着手中厚厚的笔记,有些意外,但一联想到这背后牵扯到的事件,想到这背后的两条人命,和她惨遭qiu禁的这段经历,似乎又理解了:“是想彻底做个了断了吗?”
阿丽塔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摇摇头:“不,这只是个开始。这些数据和实验内容我已经全都记在脑海里了,这只手表我也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即便它们不在我的手里,我也会继续研究、继续调查的。”
雪茸看着她倔强又坚定的眼神,似乎明白了有时候梅尔看自己犯倔,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笑了笑,说:“那太好了,如果今后我有什么想了解的,可能还会跟你通讯,到时候,我会附上我临时的通讯地址,方便你找到我。”
阿丽塔听到这里,顿时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竭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那我有些其他的机械方面不懂的问题,可以向您请教吗……老师?”
见这人老师都喊上了,兔子的尾巴差点儿直接翘到天上去:“当然可以,只要你能联系上我,随时可以问我。”
阿丽塔顿时激动得连脖子根都涨红了起来。
雪茸此时的兴奋也不亚于他——自己天天追着许济世的屁股后面喊老师,终于轮到自己当老师了,这种感觉,简直爽得他天灵盖儿都飞开了。
鉴于阿丽塔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情绪价值,雪茸当即热情倾囊相授,帮她解决了很多困扰和难题。
细心教了一遍,雪茸才有些疑惑道:“你的知识水平和动手能力明明已经很强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么简单基础的东西?”
他指的是阿丽塔的桌面上,那只凸轮机构的手摇玩具。
阿丽塔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眼中却是无尽的遗憾与难过:“因为这不是我做的……这是奎尔让我教她做的最简单的玩具。她想做好了送给吉姆做定情礼物的。”
雪茸听到这里,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定情礼物?他们不是……?”
这个案子调查到中期,所有人都默认奎尔和吉姆是单纯的买卖关系,没想到……
“嗯。”阿丽塔笑了笑说,“他们……应该是爱情吧。是不是很奇怪?但是小偷和ji女,也有选择相爱的权利吧。”
雪茸乐意听任何一个八卦的故事,阿丽塔便也选择娓娓道来——
“其实见奎尔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如果她不是出身贫苦,不是因为饥荒和瘟疫流离失所,如果她跟我一样,有个神父做父亲,或许她现在也是某个学校读书很厉害的学生,而不是被迫流浪到埃城讨生活了。”
和所有的俗套故事有着一样的开场,美丽贫苦的姑娘来到肮脏的堕落地谋生,经历过崩溃痛苦,无数次自我怀疑,偶尔又忍不住做美妙的清梦,却又被次日残酷的晨光照回现实。
“镇上的所有人几乎都认识我,奎尔也不例外。她每周都会来教堂虔诚地做礼拜,所以我也记住她了——很漂亮、很纯净的女孩子,说话总是很温柔很礼貌,就算我知道她是什么职业,还是会很喜欢她。”
她们真正的熟识,是源于一次深夜,所有信徒都已离去,读书夜归的阿丽塔却在踏进教堂门的一瞬间,看见一座玻璃窗前的地上,一袭素白连衣裙的少女正在数着拍子无声地起舞。
“当时一束月光正好透过窗子洒下来,刚刚好将奎尔拢在正中央,那一瞬间我仿佛站在了舞台之下,看着聚光灯照耀着的少女翩翩起舞。”阿丽塔说,“她真的很会跳舞,用吉姆的话说,她就像是一朵开在舞台上的雏菊,素雅、纯洁、热烈,或许并不惹眼,但任何人看到都注定会喜欢。”
那天晚上,阿丽塔主动上前跟她搭话,才知道她是想尝试着去“糖果诱惑”的舞台上表演跳舞,但是怕自己过不了审核,就只能一遍一遍练习。
要问她为什么会在教堂的角落练舞,她大抵也答不上来,或许也正是路过时被那簇朦胧的月色触动到,雏菊想要盛开,便就开在那了。
“我觉得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舞去‘糖果诱惑’跳,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但是奎尔没有别的选择,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ji女,卖yin地的色情秀,也是她能够得上的最好的舞台了。”
后来,在翠丝的指使下,奎尔换了一身暴露的衣服、加了几个勾引意味强烈的动作,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舞台。
尽管这样的表演很痛苦,但是这一晚,还是彻彻底底改变了她的命运——永夜巷的身无分文小偷吉姆,和偶然路过此处,身份至高的神秘人物、“幽火”手表的持有者,两个身份悬殊的男人,在同一个夜晚,同时被她吸引走了目光。
当晚的吉姆没有任何动作,他来这里只凑够了最低消费的酒水钱,上前带走姑娘注定是他旁观着其他有钱人表演的节目。
但这一夜,他看着那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上台去,亲自带走了那明明像雏菊一样素雅,却硬生生被人包裹成艳俗玫瑰的姑娘,气得快要把手里的杯子都捏碎了。
他知道自己无计可施,台上的姑娘永远只属于有钱的人,但这不妨碍他一整夜彻夜未眠。
第一次,他看见一个se情场上的舞女,没有想象出低俗不堪的画面,只是闭上眼睛,就看见一株素白的小花,在月光下旋转、旋转、旋转……
而另一边,受到贵人青睐的奎尔很开心,却又很苦恼。
她告诉阿丽塔,对方对自己很好,出手大方,照顾人也很周到。但她同时也很顾虑,因为当初上台牵走她的人并不是她最终的顾客,她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却直觉那人身份非常高贵,是自己怎么也追不上的。
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追求和这样的人产生爱情,她更多顾忌对方的身份,怕一不小心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另一个苦恼,则是源于男人的一句话——
“他总是对我说,我真的很像某个人。他有时候会特意让我去穿某件衣服、去做某个动作,他还让我去弹钢琴,可是我不会弹钢琴,一弹就露了馅,他就会非常生气,有时候还会动手打我。”那天夜里,在旧教堂的窗棂下,奎尔哭泣着对阿丽塔诉苦道。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吉姆一定也躲在教堂的某个角落里,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声。第二天晚上再来练舞时,那片窗户专属的月光中,静静躺着一束漂亮的雏菊。
“从那天开始,吉姆就开始追求她了。”奎尔笑笑,“手段很俗套,像他这样的,估计除了奎尔这傻子,什么姑娘都追不到吧。”
自那天起的每一个夜晚,奎尔都会在月光下跳舞,吉姆就是她唯一的观众,给她最热烈的掌声、给她最笨拙的赞扬,给她摘来最美丽的花朵。
他告诉奎尔,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花儿,她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口吻,不需要改变妆造和舞姿,在自己的面前,她只需要跳自己爱跳的,她可以大胆、开心、自由地表达她的所有。
白日里,他无力改变奎尔的节目,就悄悄地在表演前,到后台给她送上一朵新摘的雏菊,让她别在胸前,让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依旧可以保持她心底最纯净的模样。
他说,知道奎尔不喜欢自己小偷小摸,所以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他在永夜巷做起了卖花的生意。他的经商头脑很好,很快就能攒到足够的钱,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花店,等店面盘下来的时候,奎尔也可以辞掉这份工作,和他一起,经营一份属于他们的,微渺但是充满幸福和希望的新生。
奎尔和阿丽塔说过,她要做一只雏菊盒子玩具送给吉姆。
她说,吉姆就是这只承载着花朵的盒子,他是一片并不富饶的土壤,却守住了雏菊最后的一丝纯真和梦。
此时,正好一簇光透过窗台越到了阿丽塔的桌上。
阿丽塔轻轻将盒子捧到光照的地方,打开盒盖,轻轻摇动手柄。
一阵“叮咚”的轻响,机械轴带着拨片缓缓转动。
雏菊终于踏入晨光中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