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触摸着颈间狰狞黝黑的链条,不带感情地垂眼看了看自己锁骨上巨大恐怖的伤痕。他自有记忆起便居住昆仑,这条链子困缚他的身体,带给他疼痛,也带走了他的一切记忆。他拥有一双缘法眼,却唯独看破不了自己的因果。 菩提树边的石桌上摆满了东西,有剔骨用的器具,有包扎伤口的纱布,还有安息休养的窝,配好的止痛、康复的药材,所有凤凰爱吃的食物。种类繁复,细致周到。 凤凰很好哄,他连容仪醒来后,自己要怎么哄,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容秋伸手替他理好鬓边散乱的长发,忽而听见五树六花原门口有动静,眉头轻轻皱起来。 “你的那位小徒弟,从前不见得多机灵,如今反应倒是快。” 他伸出手,凭空造了一道结界,将容仪的身影隐在其后,自己往门口走去。 兰刑一身戾气,站在五树六花原门口。 容秋微笑道:“执行人来此,有何贵干?” “容仪在你这里。”兰刑也微笑着,“把他叫出来,我如今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幕后主使,是不是?” 容秋还是那样温和的微笑:“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那黑影是你,你借我在青月镇降祸,引诱我与明行产生交集,随后来到天上,让我对明行生出想法。” “我在他身上安放的红豆骨镯,你一早知道,那句咒语,你不是念给明行听的,而是念给我听的,动摇我心智。” 兰刑沉声说,“魔书,你要我去取回的,却故意设了三天时限,让我看见那本书的内容。唆使我抽取他的天运,对他下手,随后你从中渔利。” 容秋还是那副表情,他微笑着说:“小兰大人是否忧思过重,你所说的这一切,实在是过于耸人听闻了。” “那么你告诉我。”兰刑逼近了,他眼底雪亮,犹如一只潜伏的狼,声音如同嘲讽,“你若对他有情,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可曾半点担忧他的安危?请帖遍发六界,你不是要与他共度余生么?为何看了这个东西,你都不会生出半点担忧?你还是个人么?” 他伸出手,指尖捻着一枚封印着一缕赤金色的晶石。 容秋的笑容,忽而慢慢消失了。 兰刑眼底风云翻涌,他冷笑道:“你真奇怪,布局周密,如此详尽,却偏偏……对人之常情的事情如此迟钝,一诈便知。快说,明行在哪里?” 漆黑长剑铮然出鞘,兰刑声音喑哑:“你这个……魔!” 姜国。 “师父?师父,外面要下雨了,您要去哪里?” 青月追着相里飞卢站起身,循着他的视线往外望去。相里飞卢立在檐廊下,抬头凝视阴云密布的天空。 风中带着强烈的湿润气息,是大雨要来了。 按照时间,今日便是他的雷劫预计落下的日子,三道雷劫过后,方可飞升天界。 现在看不到明行星,现在是白天,而且乌云蔽日,沉沉压顶。 “我感觉不好。”相里飞卢苍翠的眼里也是阴云翻涌。 “是因为大凶卦象吗?” “不全是。” 相里飞卢皱起眉:“我在想,当初入魔后迷途进入我们姜国地界的那只青鸟,是否真的是迷路来此?” “当初我让容仪不要下界,在天上等我,那段时间民意如沸,都说明行是凶星,连风羽族的王都下界来此,有意针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容仪说他得了压制明行业力的法子,下来找我,以至于局面无可挽回。这一切,不像是因缘巧合,反倒是像人为设计。” “师父,多思无用。”青月提醒道,“您怀疑那个小执行人吗?” “应当不是他。”相里飞卢顿了一会儿,“只是今日雷劫,我也将去往天界,诸多事宜,等我去到那里后再一一理顺……应该不迟。”第104章 天界顶空, 众星汇聚之处,三道天雷横劈而下,带着无边威势, 所过之处, 惊天动地, 寸草不生。 “多长时间没听见这声音了, 又有仙者飞升上界了……这次是谁?哪位地界修行的仙君?” “是人间来的。” “凡人修行吗?那可真不多见……” “不是,是本为天人, 化身在凡间, 谁不知道那是……” 这些议论声像是很近, 又像是很远, 容仪睁开眼, 望见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仿佛笼罩着一层白雾。 透过白雾, 他能望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 也似乎能望见他现在身处五树六花原。 有两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相对站立, 一个银发披散,形容淡漠;一个黑色劲装, 满身戾气。 他们站得很近,却像是很远一样。 容仪揉了揉眼睛, 想要努力看清,嘀咕道:“好像是我的小徒弟,和我的未婚夫。他们在说什么呢?”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又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崽, 正在安和地呆在自己的蛋壳里, 什么都不需要思考, 什么都不需要忧虑。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凤凰。 正在独自疑惑时,他忽而听见天地间一个沉沉的声音:“明行,该醒过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容仪仿佛被人点了灵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笼罩他世界的朦胧白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美庄严的金色灵光。 他来到了明王殿。 而此时此刻,十大明王都消隐在黑暗中,只有五树六花背后的那尊佛像,有了表情,正慈和地看着他。 容仪感到刚刚失去的疼痛又回来了;魔钉钉入的地方剧痛起来,还有兰刑下刀的地方他没来得及剖开他的凤凰骨取出,却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肉,伤及内里,格外痛苦。 他小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慢慢地想了起来怎么回事他想起了自己在神域被兰刑所伤,随后被容秋救回来,再然后…… 再然后…… 佛祖慈和的视线望着他:“你记得的,小凤凰,后面发生了什么,你是记得的,对不对?” “那时他以为你昏过去了,将你放在菩提树下。” 容仪小声喃喃:“他把我放在菩提树下……然后……小徒弟来了,他过去跟他说话……” “不是这样,明行,再仔细想想,在那之前,他对你说了一些话,是不是?” 容仪怔住了。 菩提树下温和的香气还停留在他身上。 他想起来了,容秋的声音温柔而不带任何感情:“有因有果,因果必偿,小凤凰,我借你凤凰骨一用,来日陪伴你百世奉还。” 那菩提树下,一样放着一把剔骨刀。 他忽而打了个寒战。 牙齿格格作响,这一刹那,容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声音强烈颤抖着,带着一些接近崩溃的哽咽:“为什么,他们,都是因为我的凤凰骨吗……为什么,容秋不是,职衔比我更高,什么都比我好,为什么他也要我的凤凰骨……” 他的眼泪已经冒了出来,可是他哭不出声,因为一有大动作,他就开始痛,那种疼痛从皮肉里一直蔓延到更深处,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佛祖像他招招手,指尖轻轻一送,便将容仪变回了原身,用风送来座下,轻轻摸了摸他的翅膀。 他没有了天运,翅膀已经变成了雪白色。 “是劫数到了,小凤凰,这是他的情劫,也是你的。”佛祖轻轻地说,“原本孔雀并不同意我们这样做……但我们还是觉得,这样或许对你更好一些。世间的事情,都有它的安排,不该扼杀希望,也不该听之任之。” “容秋此人,原是昆仑山下新魔,因是天地化生,混沌无序,不分正邪。他来自上古,力量强大,无情无欲,更有因果链制约,故而我们将他迎来天界,也算是监视。他生就一双缘法眼,能看透世间一切因果,但看不了自己的。” 佛祖轻轻一挥手,一个过往的画面出现在容仪面前。 容仪蜷缩成一团,雪白的绒羽失去了光泽,眼底也格外暗淡。 明王殿中,佛祖、十大明王端坐凝肃,连天帝都来了,在侧座上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注视着大殿中立着的男人:紫眸银发,不悲不喜。 “没什么是不可以的,昆仑神君的封号,给或不给,都随意。”容秋紫色的缘法眼底风云变幻。 “那你是无所求了?”天帝问道。 “我所求之事,唯独自由。”容秋静静地拉开衣领,将因果链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十大神兵,九天利器,我都已经试过,斩不断这因果链。然而还有最后一样器物没有试过,那便是凤凰骨。” “这因果链非要斩除么?”佛祖问道。 容秋微笑起来:“或许不是非要,但它随我而生,一直在这里,这样也不好,我只想去除它而已。” 五树六花原。 面对兰刑的质问,容秋轻轻闭上眼他已判断出隐瞒无用,于是干脆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不错。是我。” “那黑影与魔气是你?” “是我。” 容秋想了想,神色依然平静:“我为凤凰骨而来,但我与容仪之间的缘法,我看不清。我只能看清你与他的,相里飞卢与他的。六界之中,你与相里飞卢二人,与他结缘最深。其他人不可比拟。” “青月镇的魔气是我,我先链接你,再让你与明行发生交集,如此我便离明行更近一分。有了容仪拿走你的果子,才有他替你受雷劫,也才有我替他挡掉雷劫这一层交集。是你让我能够成功进入凤凰殿。” 容秋眼界微垂,严谨地回忆,口吻也轻飘飘的,“破开青鸟肚腹,放入魔书,使其入魔飞去姜国的人是我;激将风羽国王,使他下凡进入姜国,故意针对相里飞卢,也是我。如此作为,才能使相里飞卢与他缘断。” “不过”容秋眨了眨眼睛,“缘分这种东西,格外脆弱,促成这一切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躁动的人心。因贪婪、仇恨、不信任、恐惧、责任等等,方才令我有可乘之机。” “你”兰刑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被彻底的激怒了,他厉声喝道,“他在哪里?把他交出来!” “我不会让他回到你这里。”容秋非常平静,平静得仿佛理所当然,“我许他百世陪伴,这一点没有人能够替代我。情爱、缘分都不坚固,唯独因果轮回最稳固。小凤凰所要的,也就是这一点,难道不对吗?” 难道不对吗? 他问了他想要的,他说想要个喂养人,于是他成为他的喂养人。 他问了如何喂凤凰,于是尽自己所能,按照容仪希望的那样去喂养,条目清晰,井井有条。 他并不理解这个小执行人不如说,兰刑的一切作为,都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兰刑双眼血红,杀气在五树六花原弥漫,容秋点了点头:“看来你今日,是不会轻易离开了。” 他也缓缓抽出一把剑,静静等待着。远处,乌云翻涌,三道滚雷已下,天界的人急哄哄地往天门边跑,知道有新的神灵将要飞升上天了。 …… 佛祖收回水镜,轻轻问道:“小凤凰,你已经看见了,也都听见了。” 容仪吸着鼻子,拼命地抹脸,想要擦掉眼泪,但是眼泪越擦越多。 那些温柔的、快乐的、幸福的片段,就像是在昨天。他面对容秋时谨慎小心的试探,那个人永远温柔的笑意;再往前,兰刑在众人面前提剑,为他出一口气,又或是认真努力地坐在一起打牌。 还有佛塔那双苍翠的眼睛。 时至如今他明白了,他并不是想要一个喂养人,他甚至不需要那喂养人陪伴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