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生出一双暗紫色的眼。 那漂亮的少年喜欢的东西不多,似乎也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他于是往前看,看见更多曾经让他开心的人和事。 五树六花原的花香,剥成莲花样的练实,梵天云天吹过他的温润触感。 娘亲的手,父亲的姿态,小伙伴的习惯。 于是有了他,他是他喜欢的一切人和事。 他会喜欢他的,他们之间的缘分越来越深,他和他模仿的那些人一样,是为爱他而降生在这世间的。 他见到了他,给他起了名字。他用着他起的姓名,知道这一切本该如此。 可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容仪死了。 容仪死了,因果出了问题,他要以什么来相抵?他的命吗? 容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下一刻,他手中法力暴起,往自己身上硬生生压去! 这一道法决带着无限威力,直接在他身上破出一个大洞,半边骨肉都消散在风中,无比血腥骇人,可伤口处随后又涌上一团黑雾,将这伤硬生生复原。 “不……不……”容秋又起了几道法术,一道比一道猛烈,一道比一道骇人,但仍然无法对他自己的躯体造成任何创伤。 他喃喃着,“我应该怎么做?我补给他呢?像和尚原先想的那样?” 他猛然回头,去找那些羽毛,可是回头望去,五树六花原漫漫白雪,哪里还有羽毛的影子? “不对,不对,不……” 容秋站起来,慢慢呢喃着,他的神情依然冷静理智,可是却透出几分神经质和疯癫来,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和神君的模样,“不,不该是这样,我和他缘分最重,不该这样……” “已经不是了。”佛祖说。 容秋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他,眼底的疑惑更加深重了,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 忽而,他飞身而去,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大雪间。 佛祖法相身后,梵天十大明王分列在侧。 军荼利大明王视线追着容秋,说:“他离开了。要去找回他吗?” “不必,他已经疯了。”降三世大明王放轻声音,“我们今日来此,是等佛法归位的。” 相里飞卢第一次见到五树六花原。 这一方天地很大,与神界其他地方相隔绝,他从前听容仪讲过这里的许多东西,讲参天的菩提树,欠打的小龙,水势直下的永流泉,金碧辉煌的凤凰殿。 在他的描述里,五树六花原好玩又热闹,如今看来,却只有山水草木,连风与雪都要靠法力变出来,第一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白,一片白色。 苍凉寂寞。 他的小凤凰长在天上,没有见过其他人,没有太多人可以说话。 容仪那时候说:“人间还不错,不过比我的五树六花原差了一点点。” 容仪那时候问他:“你的大殿准备建在哪里?要不要建在我的五树六花原近旁,这样我们还可以时不时串门子。” 这个地方他从前偶尔会梦见,梦中他什么都没有错过,一切都刚刚好,姜国平安,而他飞升上界,与他完婚,走过五树六花原与梵天十二明王殿,逍遥自在。 他从天门直赶过来,仍然在微微喘气;他没有来过这里,却径直走向凤凰殿,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的动作带起一些细小的雪花,一片轻小的赤金色羽毛,轻轻地贴在他的衣角上,随后又落下。 “明行在哪里?”相里飞卢声音紧绷,他推开门,望见了半跪在地上的兰刑,还有满地鲜血。 兰刑沉沉地笑了起来:“死了。” 相里飞卢俯身拎起他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抵在床边:“我问你,容仪在哪里?” “他死了。”他的动作很重,兰刑被撞得呕出一口血来,脸色无比苍白虚弱,却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到头来,相里飞卢,你我都输了。你更惨一些,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四处环顾,他望见了床边的玄炼剑,还有浸透大半个床铺的血。 “你来晚了。”兰刑慢慢地说,“那个魔……早一步走了。他是自裁的,就用……这把剑。” “我叫你看好他。”相里飞卢说,他的声音很沉,可是所有人都听出了他声音中异常翻涌的情绪,但那并不是愤怒与指责,而是某种……崩溃。 “我把他好好地交到你手里。” “他说到这里来,给你送拜年礼。就这几天。” “为什么,”相里飞卢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痛得皱起了眉头,说话也颤抖了起来,“没有看好他?”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平安,为什么?” 姜国清席别院一见,他还在等他下次来,却没想到是永诀。 相里飞卢立在原地,整个人像是即将散架一样,处处透着无尽的崩溃与疲惫,还有一种疼痛,像是抽丝一样,一根丝线穿着银针在他五脏六腑中抽离。 “诸位,该散就散吧,这是明行自己想要的。” 方才通风报信的老小龙游了进来,望了望两人,又望了望整个阔大的凤凰殿:“这里怕是今后要关闭了。这么大个五树六花原……明行的东西,他都没有带走,几位可以看看,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想留下来做念想,就拿走吧。” 老小龙有条不紊,慢条斯理:“明行走之前,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想留的东西,他说没有。没有任何话,留给任何人。”第106章 凤凰殿很大, 但是留下来的,真正属于容仪的东西却不多。 凤凰爱美,喜欢闪亮美丽的东西, 金银美玉,宝石锦缎, 已经在仓库中堆成了山,漂亮的衣裳种类繁复, 绮丽绚烂,已经多得放不下。 “织女、天织府、梵天, 还有天帝、西王母处,每个月都会给凤凰殿这边送来时新时贵的布料, 让容仪裁了好传出去。从前明行刚上任时, 他是很欢喜的, 每天都要拿了新衣服出去试。但是后边,他就爱穿那一身, 粉白色的。”老小龙带着其他小龙们在仓库里翻动着, “能够当成俸禄领的, 都领了四处散去吧。领不了的东西, 打点后收起来,记个名录。” 平常活跃游走的小龙们也都不吭气,五树六花原里一片惨白的阴霾。 “明行死了,是他们害的, 为什么他们还留在这里?”几条小龙小声议论道, 纷纷看向另一边的相里飞卢和兰刑。 两人都一言不发,相里飞卢眼眸低垂, 神色憔悴,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单单坐在那里, 就如同已经三魂七魄离体,只剩一副躯体,如同行尸走肉。 小龙们说的什么,他也像是没有听见。 只有兰刑面如死灰,他半跪在地上,不停地、徒劳地收集着那些飞向空中各处,飘摇的赤金色羽毛。有的掩藏在雪里,能够让他抓住一两根,更多的却是飘飘摇摇飞出五树六花原,失散在云间,飞向凡间三千界。 他的双手在雪里冻得通红,神情不复平常伪装出来的乖巧、温和,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心脏的地方空缺抽紧,已经离他远去的疼痛又回来了那些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向死亡深渊的疼痛。他像是回到了青月镇,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大雨中,他扶着墙,尽力在剧烈的病痛中挺直脊背,雨水沾湿他的眼睫,呼吸混乱,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哼着小调从他面前出现,赏赐般地俯下身,对他说话。 “其实各位,倒也不必这样苛责自己,如此伤心。”老小龙客观公正地评价了一下,它跟在容仪身边最久,是容仪身边最老的小守护灵,“说到底,几位和明行没有什么亲厚的关系,不过是为凤凰骨而来,实在不必如此。真正关心明行的人,比不上他自己认的朋友,月老、白泽上神虽然距离远,却是真心实意为明行打算的。” 凤凰殿的所有东西都在逐步往外清,五树六花原外渐渐围满了人。明行的死讯还没有传开,但明行星就在天上,总有人注意到这颗星星不见了,于是前来询问。更多的小龙聚在外面拦人,不让场面变得过于混乱。 “他的东西,不要收走。”兰刑哑着声音说。 他掌心握着最后一枚找到的凤凰羽毛,微微颤抖。 如果连这些都收走了,容仪留给他的,还剩下什么? 老小龙的语气很嘲讽:“你要?” “给我,我要留下来,他会回来,他会回来的。”兰刑喃喃地说,“会有办法的,我能找到他,不管凤凰死后如何,轮回转世,三魂七魄,我会找回来的。我一定……” 他没有继续说了。 相里飞卢仍然枯坐在旁。 “这是什么?” 一条小龙用爪子翻了翻床头,将被褥、枕头收走,床褥下一下子露出了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有很久以前的话本子,一大卷七零八落的纸张,还有几块被压扁的糖块。 容仪有随手把东西往床头和床下藏的坏习惯,还有无聊了就喜欢随手写写画画的习惯。这些纸张都已经变黄变脆,是在凤凰殿这里放了很久了。 兰刑拾起一看,望见上面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鬼画符,还有一些无聊的字样,大约连容仪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今天收了一个小徒弟!我居然可以拥有自己的徒弟!而且这么乖这么好看!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带给佛子。” “今天的练实难吃,让小龙不要再去那片竹林采摘练实了。我想喝佛子调的果汁糖水,可是小龙们都不会做。我自己也不会做。” “信信信,佛子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他要是很忙,一天只能写一封的话,那么我也该一次收三百六十五封信才对……” 兰刑勉强勾出一个笑容,随手将这些纸张往相里飞卢的方向一扔,纸张哗啦啦漫天而下,飘落在相里飞卢面前,擦过他的脸颊。 “你的。” 这些语句于他而言,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墨痕还新,它留在这里,仿佛就是要在此时此刻,将他扯入他早已尘封起来的那段往事中。 什么都好,什么都才开始,虽然困难,但两颗心是贴在一起的。 相里飞卢缓缓站起身。 老小龙望着他,兰刑也望着他。 “你不带一些东西走吗?” 相里飞卢像是没有听见。他也没有看面前的这些纸张一眼。 他只说了一句话:“那人是昆仑深渊下自生魔头,是么?” 相里飞卢抬起头,那双苍翠的眼底竟然隐隐显出一些暗红色,让人忍不住心惊。 众人身后,十二明王缓步走入,军荼利大明王走在前,低声说:“佛子,归位吧。” 相里飞卢仍然没有答话,他伸出手,手中木剑忽而蓄满风声,带着灌注佛法与魔气,直插入地! 风浪如同涟漪一样翻涌开,震得宫殿高大的门窗都簌簌作响。这风浪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些细微的痕迹出现在宫殿中,容秋留在这大殿中的气息被法术还原,千丝万缕,显出容秋离去的方位和时间。 “难道你……”军荼利大明王脸色变了变,等不到他出言相劝,相里飞卢便已经拂下众人,提剑往外踏出。 “佛子,你何必!已经守着姜国度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得来飞升那人是魔,魔的行迹是最难以追寻的!你这样去找,要找到何处去?”第107章 凤凰殿关闭, 五树六花原尘封,小龙们四散游走,另谋出路。 最后一盏灯吹灭之前, 大殿中的陈设布置还没有换下,是大婚的布置,朱红的大床,金封的器具,一眼望过去, 整个大殿都光彩熠熠,极尽繁华,极尽尊贵。 “那时明行准备过很多次婚事, 每一次都被退婚了,只有这一次,他将婚房设在了凤凰殿,请帖分发六界, 发帖人不是他而是容秋, 说是日后若相负,是他退婚。” “容秋是谁?我们来梵天也有几天了,为何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