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神官都还很年轻,但无一例外,手上都死死地缠着布条,死死地勒进骨肉,这样才能暂缓一些骨痛。 “这是什么?” 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冒出来,容仪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外袍是粉白的,内衫是红的,歪着露出半边赤裸的肩膀,“你看了一晚上了,不来陪我睡觉吗?” 相里飞卢心下一凛,快步过去要抽回秘卷,却见到容仪已经垂下眼,指着那行字念了起来。 “凤毛麟角……” “天涯海角,空手而归……” 相里飞卢僵在原地。 容仪抬眼瞅他,凤眼眼尾挑起来,“你要我的凤凰毛。” “既然要,为什么不说?” 他站起身,走到相里飞卢面前,倾身靠近了,一手勾住他的领子,笑得不怀好意,“一根羽毛不算什么,可是佛子,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眼底亮晶晶的,淡然花香隐约浮上,萦绕在人鼻尖。 他身后是床榻的帐子,暗红的帐子还没拆,风一拂过,跟着隐隐摇动。第9章 容仪不是没有和人一起爬到榻上去过。 只不过他一向都是居高临下、掌控全局的那一个,那些前任们对他时,行动举止里总带着敬畏与谨慎,也不够放得开,虽然也弄得他挺舒服,但是久而久之,也有些腻味。 不管他主动还是他被动,那些人总是同一种谦卑恭谨的表情,同一种语气,长得再好,也让他有些兴致恹恹。 相里飞卢这个人唯独不同一些,他还没有飞升,不像神界那些年轻人一样无趣,虽然长得好,但是脾气不好。然而,这种不好让他变得可爱起来。 此刻相里飞卢垂下眼,浑身僵硬,他乌黑的睫毛又如同蝴蝶一样扑闪了起来,更加可爱,只由着容仪伸手勾住自己的领子,把自己往榻上带。 那种力道倒是不重,可是压着他的是容仪的眼神,清澈带笑,透着某种天真纯然的妖冶,仿佛能幽幽地看进人心底最深处,仿佛是火焰燃烧,热浪无声地逼近,升腾起令人焦渴的焦灼感。 容仪先钻进了帐子里,外袍他嫌热,随手一扔,只剩下里边嫣红的里衣,松垮地覆在身上,露出漂亮的锁骨与白皙凝润的肌肤。 他乌黑的长发散开流泻下来,多了几分散漫与随性。 容仪抬起眼,那眼底地水光被烛火一映,便仿佛刀刃闪了一下,能够刺伤人眼。 他就这样靠在床头,勾着他的领子,沉声说:“上来吧,佛子。” 相里飞卢没有动。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帐子上莲叶的绣纹,暗金色的,针脚细密柔软,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而他整个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看来形容了。 “上神要做什么?” 他连声音都僵硬了,或许因为情绪压得太厉害,一向清朗温柔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嘶哑。 容仪瞅瞅他,片刻后,笑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歪倚着顺着靠枕滑下来,放任自己懒洋洋地躺了下来:“按凡人的话来说……我也想一亲佛子芳泽,颠鸾倒凤,不过这件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不过今日你既然有求于我,我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他凝视着相里飞卢,扬了扬下巴,“过来亲亲我吧。” “上神,我相里飞卢一条命在这里,你要杀要剐,这副肉身尽可拿去,只是你若是要折辱我,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相里飞卢依然没动,手里的青月剑却握得越来越紧,声音森冷。 这凤凰这几天还算安分,但是一起呆的时间越长,越能察觉到容仪的得寸进尺。 “我是来给你降情劫的,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容仪想了想,发现眼前这个人又别扭了起来,于是继续跟他讲道理,“你死了,那些人的骨病就能好,就会有人替他们烧了凤凰毛和麒麟角,拿去兑水给他们喝?” 容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给他造个水镜出来,不过那根指尖也只是动了一动,想起不能用法术的禁令,又缩了回去。 容仪又想了想:“今日我跟着你一起过来,你师父的阳寿,哪怕没有这个骨病,也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倒是外边有几个凡人,医好了骨病,还能活得更长一些……这种病,除了痛一些,日后慢慢不能活动以外,倒是也没有其他不好。” “我从前还见过另一个国家,他们国运衰微时,那些人生的病,是从头到脚慢慢溃烂,很臭的,也不好看。你们这里的这种骨病,如果死于此,难看是难看一点,但是不臭,也算是凡人好一点的死法了……” 他在这里散漫无谓地说着,好像谈论的不是人命,而只是一朵云,一棵草。 这句话话音刚落地,青月剑铮然出鞘,一刹那间就逼近了他的喉头。 这把神兵煞气威力无边,只这一瞬间,就已经截断了容仪颊边几缕碎发,在他颈间逼出了淡淡的血痕。 相里飞卢眼底翻涌着无边愤怒,他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逼:“你、不、配、提、他、们。” 孔雀大明王还在时,与他一起奔赴万里御敌,最北边的疆域,临雪妖地界,无人敢守,却有一支队伍几代,几十代地留在这里,从前他们是被分拨来此的将士,却被王朝遗忘在这里。 他们和当地人通婚、生孩子,每一代孩子都健康强壮,但每一代的人都残废不全,大多数都是被冻伤的。 这样一支残缺的军队,老弱病残,撑起了姜国最苦寒的疆域中,百年的平安;他也曾与孔雀一起去化解瘟疫,数不清的医师倒在试药途中,更有数不清的健康人为了救治病患而自己感染死去。 当年相里鸿只身试药,中了无数奇毒,差一点没能熬过那个黑夜。 孔雀也曾说:“天命不可违,我是护国神,不得命令,也不能时时刻刻渡厄消灾,用法力去除灾厄,只能像个平常的修行者一样,为你和你师父二人护法罢了。” 他自幼即见到爱人、怜人的神灵,为此甘愿付出一切,却不想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无情无爱的新神操控、逼迫至此。 什么神灵?邪神罢了! 容仪被他一剑逼到喉头,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接着抬起眼,安静地看他。 他觉得新奇。 相里飞卢虽然一直脾气都不好,但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眼底这样蓬勃汹涌的情绪,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把他生吞活剥。 但是相里飞卢没有。 容仪伸手抚上颈前的青月剑,轻轻弹了弹,暗色冰冷的剑身又发出铮然响声:“原来这就是杀气,果然很冷。佛子,我是明行,天运庇佑,我不想伤了你,你把它收……” 他话没说完,话音未曾落地,却感觉到那柄剑从颈间滑下,卡在了他腰间,寒气隔着衣衫浮上来,他想去摸摸那柄剑,指尖却被另一只发烫的手握住了或者说,死死地扣住了,用力地压在微汗的手心,滚烫发热,令人隐隐心悸。 这种力度,甚至让他挣脱不开,也让他感受到了从小就未曾感受过的压迫力 相里飞卢狠狠地扣着他的指尖,揽过他的肩膀。 青月剑在两人之间滑落,割伤了相里飞卢的手腕,血滴滴答答地洇入柔软的被褥中,染出一片血色。 相里飞卢扣着他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来。 容仪抬起眼,瞧见那双冰冷苍翠的眼底更加冰冷了,里边却又藏着火焰,如同冰雪消融滴落,旋即再度凝固,寒气逼人。 他不懂如何去亲吻一个人,只是凶猛蛮横地撞上来,带着某种破罐破摔的决绝,齿间压上柔软的嘴唇,一样带出某种淡淡的腥甜味道,是血的味道。 热气轰然散开,容仪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下来,滑腻凝涩,凝在指尖。 他想去抓握,可是没握住,随后才慢慢想到,这应该是相里飞卢的血。 人的血比他想的要烫,要温暖许多,容仪被他咬得痛了,却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埋在他怀里,低低地叫了一声:“疼。” 相里飞卢终于放开了他,起身垂眸,眼里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上神满意了么?” “你把我弄疼了。” 容仪抱怨了一下,随后睁眼去瞧。 相里飞卢被青月剑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虎口,寒气侵体,这伤口好得快不了。 天运所在,也即是别人弄疼他一回,给他唇上留下一道齿痕,就要还上这种缠绵折磨的伤。 床褥、被子上,已经是血迹斑驳,如果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这里曾发生一场旖旎艳事。 相里飞卢胸膛起伏,还在微微喘着气,嘴唇上也泛起了血色。 容仪眯起眼睛,指尖随手晃了晃,晃出一根赤金色的羽毛来,轻软华丽:“给。拔毛也是很痛的,不过因为佛子你想要,而且你也让我很满意,所以我选了最大最长的一根给你。” 他瞅着他:“你的伤,要不要我给你治一治?” 相里飞卢眼神暗沉,没理他,伸手接过那枚凤凰羽毛,理了理衣襟,沉默不语地下了床。 他一句话都不再说,开门后,快步往楼下走去。 深夜,整个神官坞本该都是一片寂静。 相里飞卢袖中揣着那枚羽毛,轻软的融羽就轻轻地、轻轻地刮蹭在他手腕的伤痕上,剧痛之中又带上一丝酥麻的痒来,似乎……滚烫发热。 “大师?大师?我们正要去找您,相里鸿大人请您去内院一趟,打扰您休息了。” 楼下的声音像是忽远忽近,相里飞卢走了几步,又听见旁边人疑惑的声音:“……大师?您怎么了?” 眼前的路如同此刻从深水里捞出了一样,忽而明晰起来,他走的不是下去内院的路,走反了方向。 “没什么。” 相里飞卢淡声回答,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将注意力从手腕的疼痒中挪开。 那种疼痛升腾发烫,如同帐中少年人的呼吸,还有那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嘴唇与舌尖艳丽湿润,无比柔软。第10章 夜雨中,灯火亮起来,潮湿的水汽升腾,院子里围着篝火,围坐在其中的众人都成了幢幢黑影,不发一言。 青月镇还在沉睡,只有所有的神官都聚在了一起,他们穿着暗红的官服,这种颜色放在这个环境中,却显得更加冷清死寂。 相里飞卢一露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他面前分出一条路来,露出人们围在正中央的东西: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相里飞卢俯身半跪下去,伸手去查看死者情况,被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神官拦了一下:“晦气的,您也别沾上妖气,大师。” 相里飞卢那双苍翠的眼看过来,冲他笑了笑。 小神官忽而醒悟,他是天生佛子,体质并不像他们普通人一样脆弱,一时间有些脸热,低垂眉眼退到了一边去。 死者是一个住在神官坞北楼角落里的一个兵器匠,心口破了一个大洞,神情惊惶。 “剜心而死。”相里飞卢查看了片刻,低声说,“是妖或者魔。” “从前都是在外边,这是第一起发生在神官坞里边的事,我们人手不够,只能让所有人都先起来聚在一处,以防妖怪再度伤人,但是还有几个人不在房里,我们随后会重点排查。” “没办法……没办法,只要这雨雾一日存在,我们就追踪不了妖魔的气息。” 另一旁,一个神年迈的女神官喃喃说着,“可是用了那么多办法,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都没办法驱散这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