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焦灼干枯的气息令他很熟悉,相里飞卢抬眼去看,昨天容仪坐着玩火的地方,正是焦灼感最盛的地方。 容仪的凤凰业力,哪怕只是指尖涌火玩一玩,对姜国的水脉都会有着不可逆转的影响。 今日是他第二次见识了。 “大师,这个可……” 相里飞卢眉头皱起:“……无妨。” 他回头上了车,其余人照常随行。 容仪已经醒了,大概还遵守着他不许和姜国人接触的规矩,没有闹也没有叫他,只是一个人爬了起来,乖乖地啃着果子。 他还是不会自己剥皮,于是只吃不用剥皮的冬枣。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握着青月剑的手微微用力:“上神,此行南下,我有些话要与你说,我带你出来,已经不合适了。约法三章,希望上神能做到。” 容仪想了想:“约什么?” “第一,不与姜国人交流,第二,不使用法力,第三,”相里飞卢忖度了片刻,“行动举止,向我报备,不得擅自行动。” 容仪歪头瞅着他,若有所思。 他是神,耳力好,从他醒过来后,就听见了外边那些人在议论什么,弄明白了昨天发生的事。 他又拿起一颗冬枣,凝视着相里飞卢,说道:“不是我要弄成那个样子,是你们姜国五行已经失衡,我的法力,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法力,都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 相里飞卢神情冷淡:“别人如何,我不管。上神能做到这些吗?”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这句话呢?”容仪眼睛弯起来,“我不笨,佛子,现在是你有求于我。这个约法三章中,你是我的喂养人,还是姜国国师,又或是其他的什么身份?” 相里飞卢顿住了,神情复杂。 “你不说话,那我提供一个解决办法。”容仪声音温柔,还是很耐心地跟他商量着,“我可以不说话,不用法力,一直跟在你身边,可是我也要跟你约法三章。” “你要每天给我梳毛,亲手喂我,在别人面前,你要让人知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不允许其他人,其他鸟,插足我们之间。你觉得呢?” 他又凑近了,和昨天一样,又非常不老实地摸上他的手。“我要亲你,我要抱着你,我要摸摸你……这些事,也是我们当凤凰的对喂养人的礼仪。” 他得寸进尺,从来没有人对相里飞卢说过这样的大不敬之话! 相里飞卢又僵了僵有一刹那,他是想拔出青月剑的。 这凤凰的本性正在逐渐显现,在那娇憨可爱之外的、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和无所顾忌的任性。 容仪的眼底澄澈干净,照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些笑意:“佛子,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但凭上神所愿。”相里飞卢眼底苍翠,眸色幽深,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容仪的眼睛更弯了,笑意像是会荡漾出来,他瞅了瞅他,又埋头看了看那盘水果,拿了一个荔枝递给他,期期艾艾的:“我想吃这个,可是不想剥皮,也不想吃核。” 看相里飞卢不动,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你还没亲手喂过我吃果子。” 相里飞卢接过那枚荔枝,垂下眼,也不说话,指尖周旋,不多时,莹白剔透的果肉就已经露了出来,满含汁水,清甜浓郁的香气溢出来。 他看着容仪,容仪也还是一样,清澈的眼望着他。 相里飞卢伸出手,将那果子递到他嘴边。 容仪嗅了嗅,很高兴,张口欲咬,但一看见相里飞卢的神情,他想了想。 又把嘴巴抿了起来。 容仪歪歪脑袋,变回凤凰的模样,拍拍翅膀钻回相里飞卢的坐垫上,盘一盘趴下了。 他说:“我好像突然也不是很饿了,我想先睡一觉,佛子,你下次再给我喂吧。” 他们不日抵达了青月镇。 这期间,容仪倒是真正做到了和他承诺的那样,乖乖的也没出来,就一直呆在他身边。 相里飞卢随行人员,多少一早听说了他身边来了个少年的事,哪怕没有窥视,多少也能猜出些什么如果马车里没有别人,相里飞卢和谁说话? 故而容仪从马车里钻出来,第一次没隐去身形的时候,其余人也并没有多惊讶,只是按照对相里飞卢的尊崇,也称他一声小公子。 只是这漂亮的小公子不说话,像是一个小哑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相里飞卢,相里飞卢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时是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一下来,雾气就翻涌着扑面而来,混杂着水汽、青石与草木腐败的味道,呼吸间都带着微甜。 下马车后,镇上的人是用船来接,短短几步路,衣袖上已经凝满了水珠。 “大师,相里先生等候已久,请您过去。” 相里飞卢低声道:“好。多年不见,师父如今可安好?” “还是老样子,捉妖,修经法,只是近日有一桩喜事,相里先生也有所改变,您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相里飞卢颔首。 他打量了一下青月镇这个有着神泪冷泉的小镇,出产六界特有的铁合玉,是一种流光溢彩、天生正气的矿石,此地也一直以锻造神兵为主业。 他的青月剑作为镇国神剑,也是由这里的人一手打造,千年淬炼。 从前,每户人家房檐底下都会挂上一枚红绳绑着的铁合玉,如今只见到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绳,却没见到昔日风拂过,成排铁合玉晃荡闪耀的场景。 船家注意到他的视线,咳嗽了几声,笑声里有几分沙哑:“都拿去熔了,做神兵,杀妖怪。可妖怪……杀不尽。这些年,越来越多。好在相里先生撑着,如今佛子您也来了……” 后边的人搬着他带来的经书与草药。 水雾太重,人人呼吸不畅,咳嗽声此起彼伏。 姜国本阿里就已经雨水多,河道附近都修着高层竹楼,一层放着船,汛期一来便空出去。而如今,连二层、三层都留下了被水淹过的痕迹,卯榫生霉,墙贴剥落。 这个城镇仿佛被死死地摁入水中,泡上了很长的一段日子。 相里飞卢垂眼去看船家,不止船家,还有许多人腿上都绑了止疼的缚带,应该也是骨病缠身。 容仪手脚慢,又是凤凰,不是很喜欢水他打量着穿过街巷的小桥流水,他们这条船离岸远,远而高,犹豫着怎么往下跳。 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出声,很乖,又很无措。 不让他用法力也不让他变凤凰,他就像个普通的少年。 相里飞卢注意到他在这里磨磨蹭蹭,犹豫了一下,想起他和容仪的“约法三章”,走过去伸手,淡声说:“过来。” 容仪于是握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跳了下来,顺便扑在他怀中。 相里飞卢揽着他往船里带,等容仪站定后,方才给他指了座位,就挨在自己身边。 船里一堆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容仪倒是非常不见外,船上人端来点心和茶水,他吃光了一盘,还去抢别人的因为答应了不能开口说话,他也不明抢,只是看着谁面前还有剩下来的好吃点心,他就走过去站着,只是弯起眼睛笑,眼巴巴地看着。 他这么站着,人家也不好意思不给,于是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相里鸿住在镇中神泪泉旁侧,作为神官,必须驻守在此。 相里飞卢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岸边迎接:“来了?” 相里飞卢起身上岸,安静回答:“来了,师父。” 相里鸿是姜国上代国师,手把手在佛塔中将他拉扯大。 他随他姓,几乎已经当他是半个父亲,只是空门心无挂碍,相里鸿辞去国师一位后,没有留在佛塔中,而是来了青月镇,成为了一名普通的神官。 只是这次再见,相里鸿已经和他一样,长发高冠,只是他仍然满头乌发,相里鸿却已经鬓角斑白。 “我还俗了。如今不配佛子一声师父,我与我娘子前些日子结亲,只是她身体不便,现在无法见你。” “你从小到大都是倔强性子,沉默寡言,从不把别人放在眼中,我离开佛塔前最担心的事,是怕你寂寞,也怕你以后有什么想不通,一意孤行,多少想你有个伴儿。” 相里鸿面色虽然透着沧桑,却依然有着年轻时的坚毅与从容,只是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这么多年,到底你我,都还是有一些改变,是不是?” 他的视线落到相里飞卢身后。 容仪很乖地跟在后面,只是四处打量,时不时嗅一嗅,等意识到眼前的神官是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他抬眼笑了笑。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眼底清透,十分乖巧。 相里飞卢知道这一路已经无数人误会了,沉声说:“我这边的话……说来话长,此事可以解释。” 相里鸿却没理他,过来找容仪聊了聊。 “你叫什么名字?” “哪里人氏?” “年方几何?” 容仪全部不说话,就瞅着他笑,又看了看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忍了忍:“此时,可以说话。” 相里鸿听见这句话,倒是挺意外地瞧了瞧他这个徒弟:“怎么,你平日不允许他跟人说话?” 相里飞卢才发觉这么回答,反而更古怪了起来,另一边,容仪却“哦”了一声,乖乖回答。 “我叫容仪。” “梵天人氏。” “年方三百岁。” “他不许我跟别人说话,只许我跟他说话。” 容仪瞅了瞅相里飞卢,“我也是很没有办法。” 相里飞卢:“……”第8章 (修改兰刑相关) 姜国各地设有神官坞,建筑形制普遍都效仿佛塔,白色塔身,檐廊下坠着驱魔铃,风一拂过,叮当作响。 青月镇因为镇守在水眼上,神官坞一样设在水上,巍峨竹塔与院落并行,收容各方过路僧人与修行者。 相里鸿的院落改在一处旧日蚀刻的石船上,周围院落四散分布,人声熙攘,反而比在街市上还热闹一点。 相里鸿拄着拐杖,身姿挺正。 他带他们进入内院,声音里虽然透着疲惫,但依然稳定而持重:“近日水脉不平稳,发大水,外边常常淹了,我也就让他们住到这边来。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也安全些……” 另一边跑来一个小神官,低声说:“大人,前天遭妖怪挖心的那人,后事已经办妥了。大人可要找个时间去送灵?” “日落前我会去,虽然我已经不是出家人,但仍可以为他超度。”相里鸿神情凝重,微微颔首,“让我先招待佛子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