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拾荒者·其三

天完全黑下来,拾荒者们在空油桶里点起篝火。

今晚的希格外乖巧。她裹着粗布毯子坐在林先生身旁,拿了根捣火棍拨弄油桶底下灶口中的柴火。老二坐在台阶上,帮老爷子科特折腾螺口松动的义肢关节。借着火光,老幺在缝希那件破了袖口的外套。老大和伊赛尔坐得远一些,正倚在中控室门口保养枪械。油桶上蒙着铁丝网,上头码着吃饭喝水的搪瓷杯,休伯特和霍克正在摆弄杯里的肉末汤。

大家都有些漫不经心,不断偏头往厂房另一头探看——尼古带着手铲和几条毛毯外出已有好一会儿。

希打了个哈欠,划拉着手里的捣火棍,问身旁的林先生:

“芳汀姐姐睡在外头不会冷吗?”

“别把火弄灭了。孩子,把捣火棍给我。”

“哦……”

林先生往桶底火门里添一把干柴,接过捣火棍将火重新拨旺,咳嗽两声,说:

“不用担心,尼古会照料好她。”

希玩着衣袖上的线头,小声念叨:

“外面好冷的。”

“芳汀小姐,她,”林先生斟酌着用词,“呃……生病了,暂时不能和我们睡一块。”

“希望芳汀姐姐能快点好起来。能像……嗯,能像霍克一样活蹦乱跳。要让罗素叔叔把她那条闪亮亮的裙子洗干净缝好。还要给她剪剪头发。她的头发好长好长,肯定能扎个好看的辫子。”

“还要,还要……”

桶里的火光温暖又明亮,希双手捧腮,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希?”林先生小声唤着她的名。

“睡着了啊。”

林先生撑着膝盖,想要起身去中控室给希多拿一条毯子。可他两腿发抖,一时之间怎么都站不起来。

“我去吧。休伯特你看着点火候,别糊了。”霍克放下手上的搪瓷杯,弓着身子往中控室走。

休伯特没有吱声。勺子悬在搪瓷杯上慢慢空搅着,他盯着桶里的柴火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想什么呢?看着点。”林先生用棍子敲敲桶壁。

休伯特干脆放下手里的勺子。他伸手揉揉被烟熏疼了的眼睛,说:

“我在想,要是大家都像尼古那样就好了。不怕辐射,也不用担心吃不上饭。”

“哈!”林先生发出一声冷笑。

休伯特有些恼怒:

“难道你不想成为一名‘选民’吗?”

林先生白了他一眼,语气中不无微讽:

“尼古在雇佣军里流了那么多年的血,又在旧城废墟里杀了不知多少野兽和虫人才挣得选民的资格。我可不觉得你有能力去消受这份力量。”

想想电视上播映的旧城怪物影像,休伯特变得垂头丧气。但语气中还是带着有些不甘:

“我就是想想而已,想想还不行么。”

“说起来……”林先生扶了扶眼镜,抛出一个话题:“你对选民有什么了解?”

休伯特愣了愣。忽然,他单膝点地,一手扶住右膝一拳轻擂地面,一脸深沉地念到:

“弱者的脊梁,超越凡俗的强者,守护正义的伙伴,枪械火炮的专家,驾驭金属的大师——我是英灵,我是斗士,我即是欧米伽!”

“《英灵斗士欧米伽》啊。”

林先生显然也看过这部在‘乌托邦频道’热播了数十年的片子。他砸了咂嘴,问:

“演到第几部了?”

休伯特缓缓站起身来,似乎还沉浸在“英灵入场”姿势的飒爽中:

“听伊赛尔说已经演到了第五部。最终篇章还没出,今年又开始轮播第一季。”

“可惜家里收不到信号,电视只能是个摆设……”林先生不无可惜。

《英灵斗士欧米伽》作为乌托邦频道的台柱作品,叙述了那个旧城沦陷、新城崛起、英雄辈出的时代,是新城公民们了解历史和人类往日光辉的重要途径。

对于新城公民来说,这不仅是一部英雄史诗,更是一部考据详实的历史剧。

而剧中的主角,平民军官桑尼的角色原型与其拥有的能力皆采样自现实中的选民。和大部分人一样,休伯特对于选民的了解都来自这部常年热播的长剧——即使身边就有着尼古这样一位选民。

选民的能力源自中央高塔之中,先驱者们的馈赠。作为捍卫家国的利器,作为一位选民,欧米伽的驾驶员桑尼可以无需装弹,操控枪械射出远超枪械射程、功用繁多的“空想弹”;可以让躯干变得如钢铁般坚不可摧;可以空手熔铸金属,造出用途多样的精巧机器;还可以通过“精神波动”远程操控属于自己的机械兵团。

欧米伽这样的战争兵器能够放大驾驶员的能力。只有由主角桑尼这样优秀的选民来驾驶,英灵才能在战斗中发挥出它大部分的实力。

而现实中,选民们和驾驶员桑尼一样,能力来自“先驱者圣药”。圣药赋予桑尼力量的同时,也给他戴上了“箴言枷锁”——即“守卫机密,终身为捍卫家国而战,不做任何有损家国利益之事”。

而休伯特与林先生身边的尼古,除了偶尔展示出部分与桑尼相同的能力之外,对于能力的来源只字不提。

大家都很能理解。如果说先驱者圣药是华丽的王冠,那么它必然会带来箴言枷锁这样的重负。选民们的能力属于最高机密,尼古自然无法与他人言说。

稍稍在电视节目中沉浸了一会儿,林先生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关于选民,我倒是听说过一些流言。”

“流言?”休伯特对停留在妇女口头的谈资兴趣缺缺。

“这是我从疗养院里的护士那儿听来的。”林先生一脸严肃,“十分可信。”

“怎么扯上疗养院了?”休伯特皱着眉头问。

“先听我说。”林先生摆摆手,示意休伯特不要打断话头,“你知道疗养院精神科吧?”

“关疯子的地方?听说很多失去生活兴趣的人会被关在里头接受治疗。”休伯特搜刮肚子里相关的信息。

“他们或许都有些精神问题。但关在里头的人不全都是疯子。”林先生摇了摇头。

“不是疯子也会被关进里头?”休伯特不解。

“里头有许多自称‘学者’的人。他们背着城区管理局搞一些莫名其妙的研究,所以被当成疯子关了进去。”

“哈?”

“他们之中有工会工人,雨街的流浪汉,甚至是将要成年的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读过几天夜校,大字不识几个。”

林先生看着自己的指甲,有些出神:

“你上过夜校吧?知道夜校里头都教些什么吗?”

“机械制造,公民须知与常识,算数和健康操?还有那复杂得要死的通用语。”只是想一想,休伯特的脸色就不大好。

“对,没错。”林先生的眼睛眯了起来,“可那些被关在疗养院里的所谓病人,按理来说根本就不会使用通用语书写。却他们不仅能写,还能洋洋洒洒地写上好几本。”

“那些书的名字——‘物理’,‘化学’。你听说过这些词么?”

“他们就是疯了。”休伯特直接做出论断,“强行用词根组成的新词能有什么实际含义。”

“含义。如果我能看到他们书里写了些什么,或许我能试着去理解这些词语的含义。”林先生说着从疗养院精神科护士那儿听来的流言,眼神越发明亮,“一个疯子有能力写书可以说是偶然,但一群没有接受过教育的疯子都在写……我想,精神问题根本无法解释这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这种‘学者病’。”

“没有纸,他们就咬破手指沾着血在病服上写。病服上写满了,就在墙上写。据说,几十年前,病院里还有‘地理学家’。”

“地理地理,地是指土地吗?理又指的什么道理?”

“只是后来,据那位护士小姐说,已经许多年没有被标记为‘地理学家’的病人入院了。”

“他们为什么会得这种学者病?”休伯特好奇。

“据说是新城在建立之初遭受了大批无首猿的进攻。无首猿带来的精神瘟疫会影响人类的大脑思维,导致当时大量群众出现了精神错乱现象。而学者病只是其中一种。”

“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么?”

“精神瘟疫还会改变人体的生理结构,并将这种疾病遗传下去。”

“谁说的?”

“这是出自研究所的报告。疗养院的医生们也认同这份报告。”

“真可怕……”休伯特使劲搓了搓手臂。

“但我不完全相信这个说法。”

“为什么?”

“里面有一个漏洞。”没等休伯特发问,林先生便继续往下说,“你有见到城外游民罹患这种疾病么?”

休伯特摇摇头。要是真有游民发病成为所谓的学者,林先生也不会至今没有机会阅读学者们的“著作”了。

“研究所给出的解释是辐射。辐射对大脑的伤害让游民失去了罹患这类精神疾病的能力。但可疑的是,同样有中央高塔庇护的大矿场中却一直没听说过学者病的报告。”

“也许只是没能打听到?”休伯特耸耸肩。

“不,是研究所一直没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往好了想,或许是研究难度导致的进展缓慢。往坏了想,这也许是故意的。”

可惜这里看不见城里的玻璃高塔。

“难道瞒着有什么好处不成。”休伯特觉得林先生的心理也太过阴暗了。

“我只是在意学者们的知识。如此蹊跷的病症,真的只是百年前精神瘟疫留下的余祸?他们的知识来自哪里,写的书又真的像那些护士所说的那样脱离现实不可理喻么?”

“如果能拿两本出来看看就好了。”

听完林先生说了这么大一通,休伯特的疑惑愈起:

“这与选民有什么关系?”

林先生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

“急什么,这不是正要说么?”

“抱歉,你继续说……”休伯特有些怵林先生。

林先生扶扶眼镜,续上话头:

“疗养院里有选民入住过。”

“啊?”休伯特是真的被惊到了。

说到选民,林先生的语气严肃:

“你知道么?那群自诩学者的的病人竟然看不起选民。”

“凭什么啊,自我感觉那么良好?”休伯特有些哭笑不得。

林先生摇摇头,叹息着说:

“我也想问,凭什么。他们甚至嘲笑选民。说什么,‘像你们这样屈服在知识之下的懦夫才应该一辈子都被关在精神科’。”

休伯特不知如何评价,只好嗤笑一声:

“一群彻彻底底的疯子!”

“不过,他们说的这句话……”

“这句话又怎么了?”

林先生语气异常严肃:

“你没读过多少书,可能不能体会话里的意思。一个人的人生,的确会被他所接触的知识所困扰,再难做出改变。”

“学会机械制造的工人,一辈子只能都在工会里工作。夜校教师教书育人,长年无法摆脱那方讲台。没有一技之长的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在矿场、种植园和‘天坑’里卖苦力。”

“那选民们呢?他们的力量,他们所获得的知识是否又束缚着他们的人生?”

“有么?”休伯特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束缚了。”

林先生一愣,继而指着休伯特的鼻子大骂:

“因为你就是个只知道摆弄吉他,唱肉麻情歌的卖唱白痴!”

“听你聊了半天选民,全是道听途说的屁话!到头来还贬低我!浪费时间浪费感情,我就不该和你这个刻薄的书呆子聊天!”休伯特不甘示弱的顶嘴。

夜已经深了,戈壁上的寒风大力刮扯着厂房顶棚所剩无几的铁皮。休伯特和林先生的谈天声没能传出厂房,迅速消散在了风中。

厂房外不远处的小丘,尼古已经在背风处挖好了一个浅坑。坑底垫着隔水的油纸,芳汀躺在里头全身裹满了厚布毯,单单露出个脑袋。

尼古看着芳汀那头在寒风中飞舞的肮脏鬃毛,平静的说: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还得赶路,明白了吗?”

芳汀点点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呜咽和伸出舌头舔舐尼古指尖的想法。

“冷不冷?毯子还有多。”

芳汀摇着头,肚子突然响亮的咕噜了几声。

“忍一忍。饿太久了不能吃难消化的东西。这几天喝肉汤对付一下。等你身体好一些再吃肉。”

“身体不舒服,或者感觉有人在你耳边说话,记得喊我。”尼古指了指厂房门口,“我今晚都在那儿。”

黑暗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尼古先生。”

“我在。”

“请您救救我弟弟。”

“我知道。”

将芳汀安置好,尼古回到了厂房里。

厂门里旁的油桶生了另一堆火,芳汀所谓的弟弟躺在桶旁。桶上的铁丝网上烫着水,尼古往搪瓷杯里瞟了一眼,杯里的糖块已经完全化了。

蜜酒河牌硬糖,牛奶味,来自希的珍藏。

将搪瓷杯放地上晾了一会儿,尼古试着给他喂水。但黑发男孩身上烫得惊人,喂下去的水全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尼古叹口气,掏出怀里的铝烟盒,将卷烟抖出来小心收进胸前口袋。他将烟盒里的纸屑和烟丝拍掉,再用热水涤荡干净。捏着空盒子,尼古心中默念:

“铁亦是血”

尼古棕色的瞳孔里冒出炽热的光,右掌透亮的骨肉里似有铁水奔涌。铁水自血肉中泌出,爬上冰冷的铝盒。坚硬的金属渐渐软化,熔成一坨液体。“熔化”并不能准确的描述这个神奇的过程——夜晚温度很低,但这团金属化成的液体却并未冒起热气。

尼古颇为粗鲁地捏紧男孩的两颊,将手中的金属液体倒进了他的嘴里。液态的金属在男孩的口腔里蠕动着,一头深入男孩的喉咙,一头留在了他的手里凝结成了漏斗嘴的形状。

自始至终,这支金属漏斗都保持着半凝固的状态。

尼古又伸手按按男孩的前胸,确认漏斗口的确有气逸出。抿一口试试温度,他端起手中的搪瓷杯顺着漏斗嘴缓缓将整杯水倒了进去。

芳汀说,这孩子已经两天水米不进了。

尼古掖掖这孩子身上的毯子,又将他的脑袋稍稍垫高将漏斗抽了出来。漏斗管软塌,上头沾满了痰液。尼古一脸可惜地看着这个前烟盒,在男孩的衣物上揩干净,再将它熔成铝块塞进裤子口袋。

做完这一切,尼古一屁股坐下来,支着脑袋陷入沉思。

厂房另一头,拾荒者们一直注意着厂房门口的动静。见尼古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大家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头儿好像有心事的样子。”霍克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家里又多个累赘,谁能高兴?”

“你这张嘴是真的毒!”

“我只是实话实说。”林先生并不否认霍克的评价。

“伊赛尔,要不你去问问?”霍克转头去问埋头清理枪械的伊赛尔。

“唉……”伊赛尔只是叹气。

“我去吧。”罗素兄弟中的老大站了起来。

直到老大走到跟前,尼古都没有什么反应。老大只好咳嗽了一声。

尼古抬起头来,问:

“罗素,今天是几号?”

“呃……稍等。”

老大伸手在怀里掏了一阵,掏出一块没有表带,印着粉色猫猫头的机械手表。借着火光,他对着刻盘认了好一会儿才说: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

“明天,就是‘立国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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