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噢,原来如此……”
尼古一脸敷衍的叹息,目光从爱德华脸上移往手里的烟盒。
尼古忍不住清清嗓,捏住烟盒抖了支烟出来。他伸手从粗布斗篷上抓下一撮细绒,又摸出一根细长磷石,两相凑着在梆硬的鞋跟划燃。护着火星凑近烟头,一凹腮帮,指间的卷烟一下被拔燃。尼古点烟的手法利落得很,只消一口,细长的烟卷便下了一半。
“好货!”
尽管尼古的肺里没有溜出一丝青烟,但兴奋剂独有的淡淡蜜香依旧在帐篷中弥漫开来,引得一旁嘬烟斗的男人们频频侧目。
三两口把手里的烟抽完,尼古又抖出一根点上。缓缓烟瘾,他终于可以从容地回答爱德华的问题了:
“嗯……”尼古砸吧砸吧嘴,问,“我们说到哪儿了?”
“理想。”爱德华耐心提醒。
“哦,理想。如你所见——”尼古屈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笑着说:“我们这帮人的脑子里是没有这玩意儿的。”
“若是放低标准,谈谈触手可及的东西,比如说小目标。我们倒是有需要达成的小目标。”
“这次外出拾荒,我们带上了‘蝴蝶仔’——也就是门外那只凶猛的钢铁野兽。”尼古眯着眼睛含着烟,很是幼稚的张牙舞爪了一番,“计划在本月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行中,到旧城废墟里拆个几吨废铁。”
“我们打不起针,也吃不起药。城里人怎么形容我们来着?哦,对了,荒原游民是吧。是城里娃娃嘴里一个月外出捡几次垃圾的‘垃圾婆’和‘垃圾公’。”
说到这儿,尼古拍拍自己略有些鼓胀臃肿的肚皮,感叹道:
“呵,未经殖装改造的躯壳还是太过脆弱了……”
“在码头集市将这次拾得的东西卖掉。情况乐观的话,除去购置食粮的花费,还能支援一下城里亲人的生活。”
“码头集市,支援亲人的生活……”爱德华不停的在本子上写画着,头也不抬的问:“我很好奇,旧城里的废铁有那么值钱么?据我所知,二区和四区的矿点可没有一点枯竭的痕迹。”
“当然,废铁也不值几个钱,几吨下去勉强能管住饭钱。但加上些别的充充数,香料啊,调料种子啊,古碱叶啊,偶尔能有些余钱。”一边说着,尼古动手组装起清理完毕的步枪枪件。
笔尖一顿,爱德华将“码头集市”这个词圈了出来,问:
“集市在哪儿?除了城区管理局的商队,竟然还有城里人在与城外进行交易。”
“哈!现在我倒是不怀疑你是个城里人了。”咔哒一声,随着尼古的动作,枪托牢牢地接合在了枪身上。
爱德华又是一愣。
“在对下城区一无所知这一点上,你与其他城里人别无两样。”尼古开始拧枪管。
“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所以……”爱德华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是啊,历史遗留问题。真没意思。”尼古无奈地搔搔发痒的头皮,不无叹息。
“还是跟我说说吧,集市。”爱德华将话头拉回开头。
“问这个……难不成你想去集市参观,认识一下那些胆大包天,敢与游民们勾结的个体商人?”尼古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手里的枪件上。
爱德华放下手里的笔,神情真挚:
“只是出于调研的需要。”
步枪的拼装终于到了最后一步。拉开枪栓检查弹仓,反复确认步枪能够正常工作之后,尼古站起身来,说:
“就到这儿吧,开饭了,爱德华先生。”
爱德华叹口气,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却并没有起身参与晚饭的意思。他从背包里掏出铝制的吸管袋,向尼古示意:
“我还是吃这个吧。”
“又吃呕吐物?真是可惜。”尼古一脸同情,“那我就不管你咯!”
“请自便。”爱德华并不介意尼古将干净卫生的流食形容成呕吐物。
尼古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从腰带上取下一只兼具刷牙、喝水、吃饭功用的大号搪瓷杯,用脏兮兮的勺子敲着杯底,嘴里哼哼着“吃饭吃饭,我爱吃饭”,真就把爱德华丢在了原地。
出人意料的是,似乎一直不怎么待见自己的伊赛尔忽然走了过来。爱德华盯着走近的伊赛尔,暗自腹诽:
“该死的游民,就那么想劝我再吃一次干草屎条兑辣汤么……”
爱德华对这帮游民之间使用的别克街方言真的是一窍不通。但语言不通那就来点肢体语言。于是,爱德华向着伊赛尔露出微笑,举高手中的吸管袋,并伸手指了指。
不曾想,伊赛尔直接越过了爱德华,从自己的破布行囊里掏出一个比尼古手里那只还要大上一号的搪瓷杯,用勺子敲着杯底转身离去。
好在伊赛尔没有斜他哪怕一眼。这让爱德华没有觉得过分尴尬。
伊赛尔也加入了用餐的行列。一时间,帐篷里满是勺子敲击搪瓷碗的叮当。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拾荒者们纷纷轻轻地和起歌来。
“没有房子,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没有……”
“没有鲜花,没有爱人,没有……”
“也没有一条狗陪我,都没有……”
爱德华听过这首歌。《音乐与艺术修养》这门选修课的课本中收录了这首《没钱》。没记错的话,“钱”这个单词甚至没有在歌词中出现过一次。
“是城里那帮与下城区往来的配给商人传过来的?”爱德华想着。
至于这首歌满是方言俚语的后半段,爱德华就一点都听不懂了。
“本土化改编么,呵。”
帐篷里的气氛越发活跃。这帮拾荒者相互摇着肩,聚在锅边,围绕在掌勺伙夫的身边唱着歌,伸着胳膊候着锅里的汤汤水水甩进手里的破搪瓷杯。
“那个掌勺的,他叫什么来着?霍恩,奎恩,还是奎克?”
“算了,想不起来了。”
“他还真是开心啊。”
爱德华注视着那个掌勺的孩子。他在尼古那儿听过霍恩,嗯,或者是奎恩的故事。
今年才十五六岁吧?那个伙夫刚刚成年。家里唯一的男人,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长年抱病的母亲。尖嘴绒腮,长了只格外粉嫩的鼻子,视力严重退化。
“简直就是只鼹鼠。”
锅里的棘刺根,都是这个嗅觉灵敏的伙夫从沙子里觅出来的。
“为什么那么开心呢?那只小鼹鼠。”
爱德华有些不明白。
此时,这位鼹鼠少年正一脸意气风发的立在锅边。他叉腰掌勺的样子,好似一位领袖,又像一位给下属分配战利品的将军。他摆弄正胸前刻有“厨师长:霍克”小字的铭牌,试图让它在昏暗的灯光下更闪亮一些,嘴里吆喝着:
“排队排队!一个个来!”
“老弱优先,大叔们慢点来!”
“我我我,我是第一个!”希扒在锅边,第一个举杯嚷嚷。
“好!蝴蝶仔的主人,我们的工程大师希小姐当然可以优先享用晚餐。”
一边说着,霍克将勺探入锅底,捞了勺结实的盛进希的杯子。溢出杯缘的肉条令男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有异议?有异议就赶紧提!”霍克转着脑袋抽起鼻子,代替眼睛“审视”着锅边一脸眼巴巴的男人们。
“就是!赶紧提!”希一手举杯一手叉腰也跟着嚷嚷,神气极了。
“没异议—”
不情愿也没办法,蝴蝶仔只听希的话。
“第二勺,是给我们仍然奋战在第一线的科特老爷子。”
霍克再次伸勺探入锅底,捞了勺同样结实的出来,盛到了科特的杯里。只不过这一勺里棘刺根居多,没几条肉。霍克抽了抽鼻子,再次往锅底探勺。
科特伸手掩住杯口,拒绝了霍克还想往里头添几根肉条的想法:
“太多了太多了。老头子我只会拖后腿,货都搬不动,不能再多了……往回弄一点,厨师长,弄一点。”
霍克果断忽略偻腰抱着搪瓷杯子满脸不安的老爷子的嘀咕,大勺一挥,接着进行着分配。只不过这一回,他往锅底探勺的动作变得精准而又吝啬起来。
“先是尼古,咱们的头儿。”
三根肉条,七根棘刺根还有满到杯缘的辣汤。
“然后是一路跟着尼古挤兑那个城里人的伊赛尔。”
依旧是三七分的荤素搭配。
“接下来是罗素三兄弟。”
“休伯特。”
“当然,还有林先生。”
算上霍克自己,拾荒队伍里也才十个人。将锅里剩下的残羹剩汤都倒进自己的搪瓷杯后,这位长得像头鼹鼠的厨师长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吃好喝好哈!”
霍克在席地而坐的拾荒者间穿梭,视察着大伙儿的进食情况。年轻的厨师长屁股后头还坠着两个跟班,老爷子科特和希。
老爷子偻着腰,凑到了三个腹部臃肿,壮得像头熊的男人身边。
“罗素兄弟。来,你们三兄弟过来些。”
科特示意围坐在一起埋头吃饭的罗素三兄弟给自己腾个地方。
“是不够吃吗,科特叔叔?我这里还有点。”满脸胡茬,看起来最为年长的男人开口问道。
“瞎说什么呢,老大!我可不是饭桶。”科特不乐意了。
“明天回城还得你们三兄弟多出力气收拾营盘,多吃点。”
科特把杯子凑过去,用勺子把肉干往罗素三兄弟中的老大碗里拨。这三胞胎都叫罗素。和其他人一样,科特管罗素兄弟中最为年长的那个叫做老大。
老大的双臂都是义肢。右胳膊装了只稍微精致些的机械臂,分了大臂小臂关节手掌与五指。这条胳膊则完全是一套五金工具。大臂是根装了台小转机的铁柱子,锥、锉、起子、扳手之类的工具则具备折叠功能,收容在被挖空的钢柱中权作小臂。至于左臂,则是一只杵在圆木桩里的钩子,拉货撬门都好使。
老大的左臂裸露在斗篷外,右臂各处关节则仔细地套着隔沙护布。左大臂袖口清晰可见大块的黑红污渍。显然,简陋的义肢在使用过程中给老大带来了不少痛苦。
老大勾着头,沉默地注视着老爷子科特往自己杯子里拨肉的动作。
一块,然后是两块三块。
“老二,老幺。来,你们也来。”
老二瞎了一只左眼,眼窝里镶着的机械义眼似乎也不怎么灵光。他昂起头,用完好的右眼看着老爷子科特。可瞳孔发红的义眼慢上半拍才能同步上右眼的动作,令他看起来颇有些傻愣。但老二声音低得像口钟:
“谢谢叔。”
除了鼓胀的肚子,身体没什么异样的老幺却最为沉默,一直低着脑袋。
“老幺?科特叔来了。”老二摇摇他的肩膀。
老爷子科特弯腰往小罗素的杯里拨着肉干,他却依旧没什么反应。
老大的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老幺大概是累了,干了一天活儿。”老爷子说着好话。
老大瞟了一眼老爷子科特手里飘满黄色棘刺根的那杯辣汤,只说了一句;
“明天加把劲干活儿。”
老二应了一句,老幺还是默不作声。
“你们三兄弟接着吃吧,我去跟林先生聊聊天。”
“好。”
“好的叔。”
又是老大和老二应的声。
另一边,希又嚷嚷开了。站在蹲着吃饭的休伯特跟前,希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叨叨:
“你骗人,休伯特!”
“我哪儿骗过你,我的小姑娘?”
在一众皮肤黝黑的拾荒者中,留着金色半长头发,扎着小辫子的休伯特格外显眼。他太白了,即使脸上多有污痕,还是给人一种白净的感觉。只是日晒风吹,皮肤免不了粗糙。他生得瘦削又英俊,眉眼里总是笼着一股与荒原风沙格格不入的忧郁气质。肩上披着粗布斗篷,手里端着大号的搪瓷碗,但额角精致的银色发卡和胸口口袋里那本破旧诗歌集让他看起来不完全是个拾荒者。
“哼哼……我可是看到了,你藏的小卡片!”希插着腰,有几分得意。
休伯特也是一愣,问:“什么小卡片?”
“就是你和伊赛尔爱看的那种小卡片,是不是不想承认!上面的姑娘,穿的可少可苗条,可好看了!”
蹲在一旁使劲扒饭的伊赛尔默默把目光投了过来。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有那么几张小卡片。但是,我的小姑娘,这跟你非要拨肉给我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也要当一个苗条的姑娘!《时尚周刊》里都写了,肉吃多了,可是会长胖的哦。你可骗不到我!”希为自己找的理由感到高兴。
“一个月前从旧城遗址里翻出来的那本杂志么……可不要把上面的东西当做真理啊,我的小姑娘。吃肉真的不会长胖,更何况你还在长身体。”休伯特无奈地抬手挠了挠头。
“哼!你就是说不过我。”
“给你。”希把杯子往休伯特的杯子上贴,拨了三根肉条给他。
休伯特被希弄得哭笑不得,转头求助:“伊赛尔……”
“噢,原来你喜欢苗条类型的。”叨咕一句,伊赛尔转头接着扒饭。
“伊赛尔!不帮我排忧解难,算什么好兄弟!”
还没等休伯特埋汰完,希就站到了伊赛尔跟前。
“小矮子伊赛尔,要多吃肉才能长得和尼古一样高一样壮!”说着,希也往伊赛尔的杯里拨了几片肉。
“哈哈!”轮到休伯特开心了。
“你好烦啊,希……你才是家里最矮的那个小矮子吧!”
红发的伊赛尔今年十六岁。刚刚成年,却使得一手好枪,能逮兔子会修机器,单凭一柄砍刀就能狩猎荒原上的鬣狗,是雨街有名的打架王。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一米六出头的身高。
“唉,伊赛尔,你说,我生得这么高大,你怎么就是个小不点呢?哈哈哈哈!”希单手搓着下巴,发出夸张的大笑。
“屁股又痒了?再学父亲说话,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
“来打我呀!小不点!”
“有种别跑!”
爱德华坐在门旁,看着嬉笑怒骂的荒原游民,有些不明白。
“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那头胸前挂着铭牌的鼹鼠,到底知不知道铭牌上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爱德华打开一旁的背包,伸指点数着夹层中一盘盘码放整齐的玻璃夹片,看着坐在油桶上悠闲剔牙的尼古,出神的想着:
“重要的是,等明天完成最后的狩猎就可以回到导师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