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陆家的人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回禀阁老,陆尚书说六科给事中郭翊曾在总漕部院衙门任职数年,对漕运事务十分熟悉,尚书大人推荐郭翊大人作为替补的钦差人选。”
一帮闲坐吃茶的朝中重臣没想到陆阶还真的给出了人选,一个个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换着意见。
庞郅道:“这位郭翊大人,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座中有个人回道:“郭大人的祖父,便是翰林院学士郭石。”
“原来是他?”庞郅点点头,“郭学士曾为天子之师,这郭大人也是名门之后。严阁老最是爱惜后辈,且这位又是陆尚书举荐,自当能够胜任。诸位大人,你们有什么意见?”
“下官附议!”
庞郅说完之后,位于下方的吏部官员就起身表起了态。
有他开了头,其余各位也陆续附议了。毕竟话都说到这份上,谁还是要有意见,那不是跟他庞郅过不去么。朝中每天那么多重要的事务,选几个钦差罢了,差不多就得。
集议的事项有了结果,相互之间起身打了个招呼,自然就开始散了。
庞郅送沈博到门下,还寒暄了几句,并约定了改日登门造访。沈博看了一眼沈轻舟之后,向来不会轻易与人订约的他,也接受了庞郅。
目送他们一家三口上了车轿,先前附议的官员就走上来:“阁老先前为何一再让沈公子举荐人选?”
庞郅低哂转身:“这几个人都是小阁老认真筛选出来的,却有人在这节骨眼上受伤,不能不让人多想啊。”
官吏疑惑:“您怀疑沈公子有诈?”
“太尉尚在朝为官之时,严阁老就曾经多次邀请其入内阁,却都被其拒绝。
“偏他因为用兵入神,又受皇上信任,他挂帅在外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动皇上将他换下来,可见沈家是不容易撼动的。
“如今他有着满身功勋在身,自凯旋至今,从不与任何人过从甚密,这个沈家很难琢磨呀!
“此番整顿天下河道,小阁老是有深意在的。京杭运河虽然需要郑重关注,可两湖境内水域宽广,运力强劲,却是此番最受关注的一地。
“偏是负责两湖之地的钦差出事,本就有些凑巧,倘若沈家又塞了人补了这个缺,事情就麻烦了。”
官员恍然大悟。随后又庆幸道:“原来阁老先前是试探沈公子,但沈公子不但没有趁机塞人,而且他还提议由陆尚书举荐人选,看来应该是没这个意思。”
“是啊,”说到这里,庞郅也舒了一口气,“是陆尚书举荐的,那就等于是自己人了。”
……
沈家父子三人出了衙门之后,何渠就追上了沈轻舟的马车。
他神色凝重:“公子,属下已经查到了,这个季节走水路到潭州府,顺利的话二十到二十五日上下。”
沈轻舟清淡地“嗯”了一声。
“可是公子,您知道我在打探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吗?”何渠把脑袋凑近了些,“属下刚才发现,郭二爷方才去陆家了。”
“是么。”
沈轻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何渠惊奇地说道:“公子您都不感到惊奇吗?上个月郭二爷的夫人才与陆家的小姐闹过纠纷。”
“那又如何?”
“谁不知道,陆大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被他们夫妻俩当成了掌上明珠。结果上回郭家二少奶奶居然一点面子不给,当街指责她不顾黎民死活,这都结下梁子了呀,这咋还能登门呢?”
沈轻舟看他一眼,没吭声。
转而却说道:“改道,去城门下。”
……
沈博的轿子就在沈轻舟的马车前方。
骑着马的沈追回头看见马车别了道,赶紧上前扒住了轿子:“父亲父亲,大哥他别道了!”
轿子里的沈博闻言,也立马撩开车帘往后看去。直到果然看到马车进入了另外一条胡同,他才把身子转回来。
默凝半刻后他重新撩开了帘子。
“阿宵,遇儿去做什么了。”
秦宵回头看了眼:“太尉,公子十九岁了,是大人了。”
十九岁的大人,已经用不着父母亦步亦趋的盯着了。
沈博默然,缓慢的把车帘放下来。
……
城门下有间不起眼的茶馆。
马车从侧边小巷里绕进茶馆后门,沈轻舟下了车后,寒风里掩唇咳嗽了两声,踏上游廊进入了最里间的一间厢房。
何渠感到十分奇怪。
从前公子不管去哪里?不管做什么?都一定会跟自己通气。
但是今日来这里之前,他却丝毫没有听到沈轻舟说有这一趟行程。
不过他是个操守过硬的护卫。哪怕再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也不会影响他当差。
“是这里么?”
当看到沈轻舟停在了厢房门前,何渠便甚有眼力见的来撩帘子。
可是当他们脚步声停下之后,屋里却有人比他更快的将帘子撩开,并走出来了。
“唐钰?!”
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何渠着实惊了。出来的这个竟然也是沈轻舟的护卫,是他们一路伴随沈轻舟长大的兄弟之一。
唐钰咧嘴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敛色向沈轻舟俯身:“公子,郭二爷已在屋里等候。”
何渠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待沈轻舟进门之后,他立刻把唐钰拖到了旁边:“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公子吩咐你来的?郭二爷又怎会在此?”
唐钰笑道:“你等我慢慢说。”
沈轻舟进了屋,正在喝茶的郭翊已经放下茶杯,匆匆迎过来了。
“我的爷!这么大冷天的,你好不容易调养好些,怎么还巴巴的跑出来了?”
沈轻舟坐下,看着他微丰的脸庞,熠熠生光的眸子,眼底也付出了几分暖意:“自然是来见见你。”
郭翊一怔:“这话说的,你落水之前咱们还在一处吃茶,只不过这些日子怕惊扰了你,到了你们家几趟,也没入内去见你。怎么说的像是隔了半辈子没见似的?”
沈轻舟别开目光,淡声道:“见过陆阶了?”
“你的话我不得听么!你说你,我媳妇儿还带着嫩娃娃在家呢,我那二小子出生才三个月,你就让我离家这么远去当钦差,也就是你,不然换谁支使我都不好使。”
“换了谁去,我也不放心啊。”沈轻舟缓声道,“这个月我把能够找到的潭州水运所有的卷宗都看过了,此番严家父子突然对河运下手,一定有猫腻在内。这事得查一查。”
说到正事,郭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关键是他还借着你落水的契机作文章,此事是得查。也就是背后下手的人手脚干净,不然的话,多少得从中揪出点把柄来。”
沈轻舟的武功怎么样?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清楚底细。他从小到大在人前的形象都是病弱无力,故而也鲜少有人去探究他的武功。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将门子弟,而且是当朝太尉的独子,呃,长子,无论如何也会学会几手保命的功夫。
所以说,一场大雨竟然能够把他冲进河里,这就很离谱。
沈博的凯旋,沈家地位的飞跃,威胁到了谁?显而易见。
“内阁这边已经定下来了。回头你拟好了出发的日子,提前知会我。我们在下一城碰头。”
沈轻舟喝了一口茶的当口,也丢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却把郭翊给震住了。“你说什么?你也要去?!”
“莫非我不能去?”沈轻舟睨了他一眼。“路引我已经办好了,用的是化名。你最好也不要透露丝毫风声,哪怕是跟你媳妇儿。”
“不是——这是为什么呀?”
郭翊紧张的站了起来。“你不是才好吗?我要是没记错,今天才是你第一次出门吧?就你这身子骨,扛得住这几千里的路程?太尉要是发现,那不得削死我?”
“所以我不是让你别出声嘛,”沈轻舟道,“我在为你着想。”
郭翊:……
……
何渠听唐钰说完了整个经过,已经惊讶的嘴都合不上来了。
“你是说好几日之前公子就打发你出去联络郭二爷了?他早就知道内阁会邀请他今日去衙门集议?
“那他也是早就知道名单上的七个人?……不对!那那个张禾受伤——”
“当然也是公子交给我们干的。”唐钰深深望着他,“看到你最近不怎么上心啊,这么重要的任务你竟然都不知道。”
何渠下巴快掉地上了!
原来这些事情他们公子全部都知道,不,他全部都预料到了?
可他是怎么预料到的?
明明这些事情直到今日才发生,邀约之事也是临时的!
难怪他这一日下来那么不对劲,看什么事都一副了然的样子,合着他未卜先知啊!
“上车吧。”
正愣着的功夫,帘子掀开了,沈轻舟又走了出来。郭翊在他后面给他打着帘子,人却没有出来,明显是要避开和他同时出去。
何渠满腔震惊化为了无语,连忙压下心思把马车拉了过来,和唐钰一道侍候沈轻舟上车。
马车很快混入大街上的人流。
何渠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公子,这是为何呀?”
多年的主仆早就形成了默契,不用多说,彼此也能够明白。
沈轻舟透过半开的车帘,遥遥望着远处的城门。
天空中依然飘飞着雪花,即使远远不如那场鹅毛大雪,也依然让人感受到了异样的寒冷。
“何渠。”
怔愣中的何渠回神:“属下在。”
沈轻舟目光幽幽:“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