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意大利巴勒莫机场时已是深夜。
凌晨的巴勒莫机场灯火通明。
春日的脸上难掩倦态,眼底的青黑在他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从东京起飞时是晚上九点,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春日固定的睡眠时间,他的五感本就比常人更为灵敏,旅程中飞机的轰鸣声和因气流不断颠簸的机体让他无法安心入眠,甚至连普通的浅眠养神都无法做到。因而在这接近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他的大脑始终处于一个运作的状态。
春日维持着平常那副沉静的模样,但到底反应迟缓了些。直到下飞机时,他感觉脑袋都还在天上似的,随着气流上下颠簸。
春日摇晃了下脑袋,慢吞吞地下楼梯。
最后一个台阶刚好隐蔽在飞机的巨大影子里,太宰治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春日。
“看路。”太宰治说。
春日小声道了谢,接着说了句抱歉的话。就听见太宰治又说:“先去酒店倒时差。”
前来接应的是港|黑驻意大利的职员——明面上打扮成了成商务人员的样子——一个金发碧眼的叫做吉姆的意大利男人,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日语,见到太宰治毕恭毕敬却也不乏热情,上来就想给太宰治进行一个友好的意大利见面礼仪,让太宰治给委婉拒绝了。
春日稀里糊涂地被太宰治塞进意大利男人开来的狭小的汽车里,车身黑色,是港|黑的一贯作风。
街边诺曼式建筑一闪而过,昏黄的灯光照着无人的路口,整座城市陷入无限阒静之中。
“太宰先生,这边先送您去下榻的酒店。”吉姆打着方向盘,车子驶入一条更宽敞的大道上。
太宰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车内又安静了下去。
酒店就建在道路旁边,圆顶房屋矗立在夜色里,具有浓厚的阿拉伯色彩。吉姆把车停在路边,熄火下车。
春日在太宰治下车后关上车门,立在太宰治旁边。
“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您只安心休息就行,”吉姆说,向太宰治递上一张卡,看样子是酒店房卡,“明天下午我会在大厅等您。”
“那么,愿您好梦。”
春日想起临出发时,太宰治简单给他梳理了下本次任务。
明面上是龙头战争后重新与欧洲各个黑.手党组织缔结和约,尤其是与近几年风生水起的密鲁菲奥雷家族达成长期合作的关系;实际上是调查松田良子送走的资产和偷渡到欧洲的那些原本待在监狱里的孩子。只不过怕打草惊蛇,套上了个像样的外套罢了。
更何况,还有那几只莫名其妙的,像怪物一样的东西……
春日皱了皱眉,很快又被太宰治掰着脸给揉开了。
“快去睡觉,”太宰治说,“别想太多,你的脑子不适合想那些东西。”
春日听出来太宰治在拐弯抹角说他脑子不灵光,却也没反驳,因为他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情分去了。
虽然太宰治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春日明显地感觉到,在这个地方,在这个远离那个海港城市的另一座城市里,有什么曾经束缚着太宰治的东西,好像随着他们跨过山海的时候,被留在了横滨。
于是他放大了胆子问:“这个任务,要中原大人来做可能更合适一点吧?”
以往春日是不会问这些问题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员工,最基本的守则是守好本分。
可是在巴勒莫,在没有时时刻刻盯着他的目光的地方,面前的人只有太宰治,春日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
总统套房里的桌上搁着不合季节的蔷薇,应该是从花房里拿出来不久,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太宰治给花瓶里加了水,没过一半。
“谁知道呢,”太宰治说,“蛞蝓是没有大脑的软体动物,想来首领也是觉得这个任务得让有脑子的人去做吧。”
他把窗帘拉上,遮去楼下昏黄的灯光。
“我不想再重复,你该休息了,春日。”
翌日下午两点,吉姆如约而至。
春日远远望着昨夜凌晨开到机场来接他们的汽车在街边停下,吉姆穿着正装从车上下来。他拉上窗帘,冲太宰治点了点头,然后当着太宰治的面弄了个影分身出来。
老实说,就算是早已见过几次,太宰治有时还是会被春日突如其来的大变活人惊到。
然而他又控制不住地想:知道真实的春日的人是我,能让他百分之百发挥力量的人也是我,在这个世界里,我是第一个接触到他的个体,也是现在最为接近他的个体。
于是惊又转变成了其他令人愉悦的情绪。可那情绪是什么,太宰治并不想深究。
和他们来之时制定的计划一致,春日陪同太宰治前往密鲁菲奥雷总部,影分身拿着地图出去调查,地图上是太宰治分析出的几个资金和囚犯的可能藏匿地点。
“狡兔三窟,那个和松田良子合作的家族非常狡猾。”太宰治评价道,语气轻飘飘的,“那就都给他堵上吧。”
□□“唰”地一声消失不见。
下楼的时候,太宰治状似不经意地问:“春日,你知道人体实验是什么吗?”
这个名词春日在遥香的口中听过,但是具体是什么他也无从知晓。他海蓝色的眼睛望着太宰治,诚实地摇摇头:“是什么?”
太宰治没给他解惑,因为吉姆已经走过来了。意大利男人今天打扮得沉稳体面,额发尽数梳了上去,用发蜡固定住,看上去像是位律界精英。
吉姆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贵安,太宰先生,休息得怎样?”
太宰治“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似的。他姿态随意和吉姆寒暄了几句,对方恭敬地引他到车前。
直到春日在他身边坐下,微微侧着身子望着巴勒莫的街景,他学着春日的样子,枕在靠垫上,匆匆路过的行人和挤在一块的欧式建筑一闪在眼前一闪而过。
太宰治接下这个任务,绝非一时兴起。
坐落在西西里岛之上的巴勒莫,美丽、醉人、热情得像是夏天。
可它也是黑手党的起源之地,罪恶、欲望、黑暗得不见天日。
黄昏将西西里岛分割成两个不同的天地,一个是人间,一个通向深渊。
太宰治每每看见春日那双眼睛,就会想起数月前在月亮下看见的,纯净无暇的白练色双眸。
那双眼透亮干净,容纳不了一丝污垢。这个世界上那么多黑暗,为什么偏偏映不进那双眼睛里?
倘若真的见识过无垠黑暗之后,会不会给它洇染上其他浑浊的色彩?
春日服从□□的命令去杀人,是因为他知道他杀的人也是黑手党,同样身处暗世界,也沾着罪业的鲜血。这点太宰治心知肚明。
但,对于人来说,有的时候,善恶太分明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已经处于一个阵营的条件之下。
作为将春日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宰治觉得,这能好好地给春日上一课。
太宰治想,如若他们能真正看见对方的底牌;如若他们能真正知晓对方的黑暗,或许他十多年来寻找的东西,也近在咫尺。
密鲁菲奥雷的总部不在巴勒莫,也不在西西里岛,而是设立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不过自从杰索家族和基里奥内罗家族合并为密鲁菲奥雷家族之后,重心也逐渐向着意大利倾斜。毕竟这里才是黑手党的汇聚地。
这次吉姆倒是很机灵,抢在春日前一秒打开了车门。同时就有密鲁菲奥雷的人站在一旁,负责帮忙将车停进地下停车场。密鲁菲奥雷派来接待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看上去不像是混黑的,反而像是某科室的医生大夫。
接待的人刷了指纹进去,一进大楼,大厅干净亮堂,白色为主色调,仿真机器人穿着和员工一样的制服,被分配去干一些端茶送水的活。春日不禁把这里和港|黑进行比较,发现从装潢到设施,两个组织完全像是相差甚远的不同年代。
走到人变多的地方,白衣服里掺杂了些黑衣服的,春日盯着那些人看了一会儿,总觉得那些黑衣服看上去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来。
春日收回目光,跟着进了电梯。
电梯不断上升,在顶层停下,开门的时候,春日闻到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掩盖住空气尘埃里浮动的些许邪恶的气息。
接待的人笑得露出八颗牙,右手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BOSS在这边,您请。”
春日以保护者的姿态走在太宰治身旁,隔着空气和那恶意之源叫嚣。可他没想到走进那所谓的首领办公室之后,首先看到的是个戴着大帽子的女孩子。
她的帽子大得夸张,衬得脸更小。她穿着黑色制服,肩上是白色披风,眼睛下面挂着一朵橙红色小花,让春日想起橘子味的夏天。
他记忆里的夏天。
原来熟悉的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人。不是在这里,不是在现在,而是过去某个他遗忘了的时间节点里,他见过她。
眼前的女孩与过去的一副面孔重合起来,但那个他熟知的她脸上有更灵动的表情。
“你好。”女孩子站起来,走到太宰治跟前,像是被抽去了灵魂,只是呆呆地、机械地抬头望着太宰治。她视线在春日的脸上停顿了一秒,继续说:“我是尤尼,密鲁菲奥雷黑魔咒的首领。”
“我是尤尼。”记忆里,夏日毒辣的阳光透过女孩子的身体,直射在春日身上,滚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