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回忆在见到尤尼的一瞬间就像被闷在瓶子里的碳酸饮料经由摇晃,开了盖就喷薄而出,幻灯片似的一帧帧地在脑内自动播放。
有关尤尼的,他所知晓的那个逃难来的灵魂的全部,他都想起来了。
“我是尤尼。”会议里的她以为春日没有听见,于是又一次开口,这次说话带上了些羞怯,驱散了些许夏日暑意。“你……是不是能看见我啊?”
春日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太宰治已经友好地搭上了尤尼的手掌握手。
“太宰治。”春日听见太宰治的声音说,“旁边这位是我的部下春日君。”
在尤尼再一次望过来的时候,春日确信,他进门所感觉到的恶意绝非出自尤尼,只是那些湿冷的阴暗终日盘踞在她身边,造成一种感官上的错觉。
这回尤尼的目光在春日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但依旧无动于衷,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春日甚至怀疑她眼里是否倒映出他的影子。然后她飞快地撤回视线,朝太宰治点头示意:“请两位入座吧。”
办公室的会客厅铺着瓷白方砖,反射着头顶的灯光。右侧应当是有个房间,门紧紧关闭着。门正对着会客厅的沙发,恰好与春日的位置处在同一条线上。
机器人端来两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稀释了房间内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尤尼把桌子上填满方糖的瓷碗向太宰治处推了推:“要加糖的话,请自便。”
“谢谢。”太宰治弯了弯眼睛,语气温和。
太宰治总是这样,只要他愿意,第一眼就可以叫人看上去人畜无害。光明与黑暗在他身上共存,最终互相拉扯相融,分离聚拢,变成一种让人叫不出名字的颜色来。
接下来的时间无非是就港.黑与密鲁菲奥雷的合同进行一些讨论,太宰治是无疑是谈判的个中好手。令春日感到惊讶的是,即使是这样尤尼也没被讨去多少好处,她的神色至始至终都非常平静,语调平缓,说话没有一丝一毫停顿,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春日忽然感到有些难过,这种情绪同记忆在心脏里不断翻涌——他的嘴唇倏尔抿成一条直线,又怕被人察觉而很快放松下来。
他的脊背始终挺得很直,仿佛注入了第二根脊梁骨,好像这样能够与周围那些让人倍感不适的恶意对抗。
“我认为这次的合作能够达到双赢的效果,相信你们也是一样。”
尤尼不置可否,她从机器人手机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说:“但你们与彭格列家族依旧有来往,你应该知道,现在这个时期……”
尤尼停了下来,意有所指。
太宰治稍微歪了下脑袋:“那是你们与彭格列的事情,与港.黑无关。我们与谁来往,并不涉及到你们与彭格列之间的关系。”
“港.黑的守则是利益至上,欧洲这边如何,与港.黑无关,在不侵犯到港.黑的利益之下,你们与彭格列的纷争,港.黑不会插手。如果你还有任何疑问的话,大可联络港.黑的律师,我相信他们会给你一个完美的回复。”
这时候尤尼的脸上露出一点茫然,就像是精美的工艺品上忽然出现的些许不自然的瑕疵。
“不……我……”她的神色变换了几下,张了张口,眼神不住地往太宰治身旁——春日的那个方向瞟去。最后终于沉静了下来,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
接下来的流程异常顺利。
尤尼代表乙方签了字,合同双方都保留了复印件,合作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临走的时候,太宰治同尤尼告别,温和得像位邻家少年:“合作愉快,下次再见。”
尤尼也点头用日本礼仪回敬。
春日在太宰治身旁,静静地望着尤尼。
像是注意到春日的目光,尤尼短暂地在空气里与他视线相接。
她空洞的眼睛忽然泛开一层涟漪,又很快平静下来。
春日看懂了。
尤尼说,别再牵扯进来了。
就像她方才在会客厅里望过来的那几眼。
——“离开这里。”
春日往无意识地捏着卫生纸,把它揉成一朵小花的形状。
过去的记忆开了阀门,又给套上一层过滤器,他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只留下他自己和尤尼相处的记忆。
第一次见的时候,是蝉鸣阵阵的夏天。尤尼是那个闯入森林训练场的逃亡的灵魂。
她说她的世界快崩塌了,灵魂逃了出来,没想到却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虽说是灵魂……但尤尼这个灵魂也要喝水吃饭。于是春日从回忆的第一视角看去,他给尤尼买了……一箱橘子。
“橘子不是秋天才有吗?”
“这是第一批的,新鲜,你尝尝。”
织田作之助之前说,他带小孩很有一套,很有天赋。
其实不是,只是因为一直屁股后面跟着个小尾巴,所以熟能生巧罢了。
春日不愿再想,抬起头才发现现在已经回到了酒店,墙壁上的挂钟刚过了整点报时。
太宰治递给他一瓶橘子味汽水。
春日扭开了,没喝。
“怎么了?”太宰治问。
“我认识她。”春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太宰治一点都不惊讶,不如说是意料之中,“那是过去的事情,我猜是你失忆之前——然后呢?”
“我需要确定一件事情。”
从开始到结束,会客厅右侧的房间都始终紧闭着。尤尼并不只是在看他。她变换的神色里,掺杂了复杂的恐惧。
那是撒旦之门吗?
在闯入忍者世界之前,她的世界,又为什么会崩塌?
“请你帮助我,太宰先生。”他郑重地请求。
除了第一次见面时他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太宰治还没见过他表露出任何“想要”或者是“渴望”的情绪。
人,都是充满欲望的。真正无欲无求的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的,像春日说过的那样,本身“活着”就被赋予了沉甸甸的质量,想要“活着”就是一种欲望。
无欲无求的是神。
太宰治无声地靠近,春日也不后退,海蓝色眼眸里盛满了太宰治的影子。
奇怪。
从什么时候开始,春日看上去跟人类越来越像了,可又不那么像。
他会苦恼,会好奇,会对小孩心软,会有同情心,会习惯群居生活。
他明明也杀过人——从太宰治第一眼见到春日开始就知道——明明是罪业深重的人,为什么会有充满光明的眼睛,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我想不出来我能帮你什么。”须臾,太宰治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春日直截了当地否定了他的话,“是只有你在,我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春日的指尖轻轻店在太宰治的手背,轻得像一片羽毛划过丝绒。太宰治下意识使用人间失格。
即使是在车内,那样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也保持着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上一次皮肤相贴的接触,还是在监狱里的时候。现在这样近的距离,对太宰治来说恍若隔世。
他又见到了那双白练色眼睛。透明、干净、澄澈、不容尘染。
太宰治觉得有些晕忽忽的,后知后觉地想:回去一定要给春日买本《语言的艺术》,像什么“只有你”之类的话,是可以跟别人乱讲的吗。
春日单手结了印,双目周围的青筋猛然暴起。循着记忆将下午来时去的路在眼前延伸出去的视野里再走一遍,最后锁定密鲁菲奥雷的大楼顶层会客厅的右侧,那个紧闭的房间。
映入眼帘的是眼睛下方印上的紫色倒王冠,面容苍白的白发青年。
他们曾经在横滨市立的图书馆里见过,为了一本日本战国史。春日记得这个人,还有他身上宛如暴雨卷席而来的恶意,还有那时他感受到的愤怒情绪。
春日的眼眶强行睁大,瞬间变得酸涩起来。
白发青年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上,手里拈着洁白的棉花糖。他好像发现了正被人窥视,面上却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春日看见他起身、跳下桌子,往房间的一角走去,那里的小几上摆放了一个巨型的鱼缸,数百条游鱼在其中游来游去。青年随手取过一张渔网,伸进鱼缸里搅弄了两三下,鱼缸里唯一一只白色小鱼被他轻而易举地从数百条之中圈了上来,在网上翻来翻去,激烈地摆动鱼尾,想要逃离桎梏。
春日听不见声音,却能看见他的口型。
他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眼睛弯如新月:“抓住你了。”
春日骤然失去了力气,紧接着胸口像是燃起一层火焰——他感到出离的恼怒。
太宰治把春日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问:“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春日。”
“那个房间里……有一个身上满是罪恶的白发男人。”春日缓缓吐出几个字,他维持着白眼,慢慢转过来,“我认为他在挑衅我。”
太宰治听到前半句话并不意外,不如说他对春日能透过钢筋水泥和几乎跨过整座城市的距离看见那个场面的能力感到有兴趣,然而听到后半句,他却饶有兴致地挑眉。
白发男人是白兰应该没错,整个意大利估计都找不出几个白头发的人出来。
“太宰先生,他是谁?”春日问,接着开始叙述白兰的特征,“他眼睛下面有个紫色倒王冠。”
太宰治耐心解答:“白兰,也是密鲁菲奥雷白魔咒的首领。”
春日这时候拿开了放在太宰治手背上的手,慢慢地收敛了外放的气场。
昨天还新鲜的蔷薇此刻依旧湿哒哒地垂了下来,花叶搭在花瓶上。
“白兰……”春日重复着这个名字,不确定的声音响起:“我感觉,他杀过‘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