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闭着眼睛,和霍琮一人一个木桶泡脚,热得浑身大汗淋漓。小黄门继续禀报:“但他说不服,想要见您一面。”“见朕?”郦黎睁开双眼看着他:“他凭什么不服?就算人都死了,可东西还在,难不成,这些军械武器都是自己长腿跑到别处去的?”“孙大人……孙恕说,是有人要陷害他。”小黄门复述道。“听起来是有那么点道理,”郦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随即脸色陡然转冷,“怎么,他当朕是傻子不成?现场的闲杂人等全都已经被清退,除了他带来的人,那么多官差都亲眼看见了,如今他说,自己是冤枉的?”孙恕此举看似莽撞,其实也很好理解——没有人能想到,皇帝为了抓一个贪官,能狠心到一把火把全国最大的军械库内烧了。出于这样的考虑,孙恕甘愿铤而走险,也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了。只是郦黎还是很好奇,究竟买家是谁,给了什么好处,能让孙恕一个兵部尚书冒这么大的风险?“你觉得,我们这次能找到背后的人吗?”他微蹙着眉头问霍琮,“锦衣卫禀报说那条地道一直通向京郊树林,挖了足足有一公里,这可非一日之功,说不定在乌斯当上教主前这条地道就开挖了,幕后主使者必定筹谋已久。”“这也是条线索,”霍琮说,“凡发生过,必留痕迹,就像是沈江在地道里捡到的那个绣囊,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我看那刺绣不太像是中原地区的图案,但绣工相当了得……”郦黎沉思道,“难不成是蜀绣?”说起刺绣制品,他第一反应就是蜀地。“蜀地那边,有哪几位藩王?”郦黎想半天想不起来,“感觉那边经济发展的都还比较一般,还没完全开发完成。”“乌斯说他身边一直跟着眼线,可能那名眼线来自蜀地。”霍琮想了想,伸手把绣囊放进怀中,“我回去问问游云,他这方面懂的多,或许知道一二。”“什么时候回去?”这一次,郦黎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询问了,尽管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木桶里倒映的烛光波澜。“等孙恕的事了解后。”霍琮回答。季默写信让他留在京城,但解望却有不同看法。在知道乌斯假死脱身的事情后,他立刻写信给霍琮说了自己的判断,认为北边一时半会、至少是今年之内,暂且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因为即使匈奴内部想要出兵掠夺大景边境,也得内部先统一了才能形成气候,乌斯假死后不着急回草原渔翁得利,就说明从他那边的情报来看,几位王子内斗还需要一段时日;相反,中原地区秋收在即,一旦这时候出了什么乱子,那接下来的一年只会兵祸战乱不断,这才是会被外敌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霍琮觉得解望说的有道理,徐州兖州都是大景极为重要的税收地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郦黎这个皇帝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加艰难。士农工商,郦黎大力推动徐州与京城之间的通商贸易,提高商人地位,必定会让一部分士人和官员不满;收回盐铁经营权,查清隐田,释放人口,这又触犯了豪族地主的利益;在京城这段日子,霍琮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陪着郦黎度过,满打满算,只在宫外待了不到四五日的时间,但送上门的礼物拜帖就已经堆满了房间。即使霍琮不在家的时候,依旧有络绎不绝的访客上门,想要拜会他,探听他的口风。他们都把霍琮视作了下一个严弥,一旦郦黎的改革持续推行……京城内部还好,毕竟已经被季默手动清理了一遍,但京城之外的那些世家大族,只会接二连三地倒向下一个能够维护封建地主利益的君主。而霍琮即将要做的,就是用现实让他们明白——要么被他这个乱臣贼子抄家灭族,要么,就乖乖听陛下的话。*“你给那些人下了什么毒?”乌斯坐在马车上,盘膝闭目养神,清晨的阳光从车厢外照在他的侧脸,平静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眉目慈悲的神佛之相。“不是毒,”蒙眼侍女温声回答道,微微垂首,姿态谦卑和柔,“只是一些小小的蛊虫而已。”“蛊虫,”乌斯睁开眼睛,露出厌恶神色,“你是说那些蠕动的虫子?你们中原人,都喜欢玩这种东西?”“蛊虫可不是来自中原地区,”蒙眼侍女轻笑道,“更何况,毒有千万种,大部分都只能让人毙命,哪有蛊虫来得方便,还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乌斯冷冷地盯着她。作为被火麻控制的对象,无论是毒还是蛊虫,他对这些都深恶痛绝。乌斯曾无数次想要杀了面前这个女人,可惜她的手段毒辣且层出不穷,光是一手使蛊虫的功夫,就足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暴毙而亡。更令乌斯感到难以忍受的是,这女人的脑袋似乎有什么毛病,平时自己把对方当奴婢随意使唤作践,她都丝毫不为所动,顺从应下,任打任骂;但一旦是那个人下达的命令,或是他当真露出杀机,她立马就会变成另一副模样,用那副叫人恶心得想吐的温温柔柔口吻半威胁半劝说他听命。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放心用这样的毒妇的,乌斯恶意地想,也不怕哪天连自己也被毒死了。“说起来,”蒙眼侍女忽然出声,她“看”向乌斯的方向,唇角微勾,“前些日子,我在配置一款迷.药时不慎吸入了些许,昏睡了半日,醒来后发现迷药少了半分——教主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乌斯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我打开窗子看到你睡着了,嘴唇青紫,还以为你把自己毒死了,一高兴就收集了些‘毒.药’,准备到时候撒到你坟头纪念,可惜喂给狗后才发现是迷.药,就全扔了。”蒙眼侍女:“…………”听起来就很乌斯的理由。她笑了笑,似乎相信了:“原来是这样,可惜教主多虑了,妾身还要陪同教主一同前往雁门郡,没那么轻易死。”乌斯啧了一声,毫不客气道:“那太可惜了。”马车疾驰在城外官道上。车厢内,气氛一派和谐。“臣无能,恳请陛下降罪!”沈江单膝跪地,咬牙说道。“指挥使为何如此说?”正准备坐轿子去上朝的郦黎停下了,疑惑地看向他,但视线却落在了沈江眼底的青黑之上,“你抓了孙恕连夜审问,又带人搜捕全城,兵部那边也很好安抚下来了,何罪之有啊?”“臣让乌斯跑了,也没抓到幕后之人,”沈江垂着头,自责道,“明明当时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臣一时贪心,想要再找更好的时机一网打尽,一念之差,竟然让罪魁祸首进了地道逃之夭夭……”“谁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在京城内挖了一条这么长的地道,”郦黎说,“虽然没抓到人,但你的功劳比抓到人更大。”沈江抬起头,不解道:“陛下为何如此说?若是安慰臣的话……”“不是在安慰你,朕的确是这么想的,”郦黎淡淡道,“这条地道从前不知道往城外运了多少违禁品,将来还有可能运进来别的,甚至是人。他们这次为了逃跑断了后路,也是帮我们除掉了一个隐患,说起来,还是他们损失更大一些。”他拍拍沈江的肩膀:“所以起来吧,朕不怪罪你,还要好好嘉奖你,但是锦衣卫的工作可不能就此结束。”沈江铿锵有力道:“臣一定会抓到乌斯和他背后之人的,陛下放心,这种事情,绝不会再有下次了!”郦黎冲他笑了笑,上了轿子。早朝上,兵部的人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之前那个跳出来攻讦沈江的兵部侍郎,这回更是一言不发,只是双目愣怔地盯着身前的空位发呆。因为在早朝开始前,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因昨夜的大火发怒治罪,但谁也没想到,早朝刚开始,郦黎就直接一句话把他们都给震傻了:“火是朕叫人放的,”郦黎环顾一圈,居高临下道,“一号仓库作为最早建造的武库,主梁腐朽,摇摇欲坠,仓中‘硕鼠’遍地都是,若是喊人来除害,不知要抓到猴年马月去。”“所以朕直接一把火烧了,原地重建。”“——恰好,还真抓到了一只因畏惧火势,趁乱逃窜的‘硕鼠’。”他支着下巴,让安竹把季默送来的边境军需亏空情况都念了一遍,然后笑问道:“诸位可听完了?有什么意见的话,不要紧,大胆提,我相信这么多亏空,肯定养活了不止一只老鼠,若是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国除害,朕很乐意给他加官进爵。”“朕可是很好说话的。”郦黎笑容和蔼,顺便还和下首的霍琮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确实挺好说话的,这个没说谎。——但是他的霍将军,可就不太一样了。第085章 第 85 章众大臣讷讷不敢言。陛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谁敢趁着这个时候站出来当靶子?再说了,贪污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正常来讲, 主要是看上面人想不想查;但是贪污军需, 走.私军械, 这罪名可就大了去了。严重点说, 几乎等同于谋反!“兵部让朕很失望, ”郦黎见没人发现, 还幽幽叹了一口气, “大景的军队,本来应该是国之栋梁,可现在上梁不正下梁歪,朕甚是心痛啊!”说着说着,他还捂住了胸口,装出一副心痛到无以言表的模样来。霍琮恰到好处地开口附和:“陛下,臣以为, 兵部改制, 势在必行。”郦黎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哦?霍爱卿快说说,该怎么改?”两人七嘴八舌地把早就商量好的改革计划说了一遍, 听得兵部上下内心拔凉拔凉的。最后兵部侍郎实在听不下去了, 硬着头皮站出来道:“陛下, 臣有异议。若是按照陛下和霍州牧的意思, 禁军分批前往地方,那若是无法融入当地,士兵又心怀怨恨, 当如何?”“且藩兵来京,如此兴师动众的大事, 若是各地藩王不听调令,藩兵又因怀恋故土亲朋不肯从命,旨意等同于一纸空文,更加有损皇室威严啊!”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倒是让郦黎稍稍高看了他一眼。看来兵部里也不全是废物点心嘛。“你说的这些,朕都有考虑过,”郦黎难得耐心解释道,“但是诸位不必担心,朕不是还有霍州牧在嘛!”兵部侍郎:?陛下,您听听您自个儿说的话,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郦黎一摊手:“朕也不是非要强求各地征兵,只要提高士兵们享受的福利待遇,自然有人愿意报名。至于京城维.稳,霍州牧会安排一支万人精兵驻扎在城外的,到时候正好可以三军演练,磨砺我大景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此话一出,满朝皆惊。“陛下,万万不可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兑更是站出来,怒视着霍琮,震声道:“陛下乃天子,坐镇京都,垂拱治理天下,此乃大义!若是霍州牧愿意主动上交兵权,那倒也罢了,若是不肯,陛下,那霍琮此人定是狼子野心,意图谋反!这便是我大景亡国之始啊!”他说得言辞凿凿,声泪俱下,听得郦黎都有些不忍心了。“何御史,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他干巴巴地安抚道,“霍州牧这边也是牺牲了不少的,这些可都是他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精锐。你们都是大景的忠臣,朕都看在眼里呢。”何兑却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抖着手指指着霍琮问道:“忠臣?屯兵京郊,吞并邻州,这也配叫忠?僭越礼制,不尊君上,倒也敢说臣!”他呸了一声,高高扬起头颅,在众臣敬佩的注视下挺直一身傲骨:“老夫不屑与这种不忠不臣的败类为伍!告辞!”说完,竟连郦黎的面子也不给,当场甩袖就走了。大臣们屏息看着郦黎拧起眉毛,捏了捏眉心,似乎十分苦恼纠结的模样——陛下虽然年轻,但向来手段狠辣,严弥说反就反,孙恕说抓就抓。现在终于轮到何大人了吗?谁知道,郦黎只是叹了一口气,冲身边小黄门道:“去给何大人送碗药,老人家年纪大了,肝火太旺可不好。”“是。”大臣们:不是陛下,您对我们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