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日里灵堂又聚了不少人,明容无视各色打量的目光,跪坐到蒲团上尽寡妇的职责。

反正也熬不了几日就下葬了。

她跟季玉书都是新进府的人,两人为了各自的门面,无论灵堂里换了多少张面孔,都是不动如山。

如此迎来送往数日,在季玉植出殡的前一天,周氏跟威远侯发生了争执。

威远侯决定让庶长子端灵位送嫡子最后一程。

周氏却不允,执意要让四房的季六郎去端,她挑刺道:“四郎打小就养在乡下,不知礼数,郎君让他送灵位,倘若礼数不周,岂不叫人笑话?”

这话威远侯不爱听,反驳道:“什么叫礼数不周,难不成我季政养出来的长子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周氏握着座椅扶手,指骨掐得发白,冷声道:“郎君也曾说过四郎愚钝,是块朽木。”

威远侯强调道:“可他是长子。”

“长子”二字把周氏刺痛了,讥讽道:“七郎在的时候侯爷忘了这个长子,他不在了,就想起来了?

“侯爷莫要忘了四郎的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乡野女,以为大着肚子就能做侯夫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当初可是老侯爷不让她进门做妾的,充其量不过是个外室,一介乡野粗人,能教养得出什么名堂来?”

提及姜氏,威远侯脸色阴沉,盯着她久久不语。

周氏性子烈,且强势,不愿退缩分毫,梗着脖子把话挑明了,“我的七郎故了,侯爷若想让我把四郎过继到房里做嫡子替代七郎,你想都别想。”

威远侯的心沉了下去,用同样的语气回道:“你想把四房的六郎过继到我手里请封侯爵之位,让我无视长子把爵位让给侄子,周如珍你想都别想。”

说罢甩袖而去。

周氏气得发抖,恼怒咆哮道:“季二郎,你莫要欺人太甚!”

外头的虞婆子见威远侯去得怒气冲冲,心下暗叫不好。

待他出了院子,虞婆子才敢进厢房,却见周氏泪眼婆娑,嘴唇发抖,指着外头哽咽道:“他这是要,要气死我!”

虞婆子赶忙安抚她的情绪,“娘子勿恼,保住身子要紧。”

周氏气得抹泪,痛苦道:“我的七郎故了,尸骨未寒,他就要逼着我把那贱种过继到房里,简直欺人太甚!”

虞婆子一边给她拍背脊顺气,一边说道:“此事关乎侯府爵位继承,需得从长计议,娘子这些日劳心费神,且先把七郎安葬了再说。”

周氏捂着胸口,哀哀恸哭起来,嘴里一个劲儿唤她的七郎,满心满眼里都是不甘。

当天傍晚她便病倒了,发起了高热。

明容过去探望,无意间听到底下家奴说漏了嘴。

她进府的这几日,也曾试探问过沉香院的冯管事,对各房略有所知,心下不禁有了几分猜测,想来主母周氏对从江宁来的这位庶长子颇有微词。

周氏躺在病榻上谁也不见,明容无奈,只得离开院子,途中碰到三房的王氏过来探望病人。

明容朝她行福身礼,喊了一声三婶。

王氏一袭淡青衣衫,三十多的年纪,典型的鹅蛋脸,柳叶吊梢眉,唇峰处有颗小痣。她不似周氏那般慈眉善目,而是一副颇有几分精明的长相。

见明容从院里出来,上下打量她,说道:“听说二嫂病了,我过来看看。”

明容垂首应道:“阿娘不愿见人。”

王氏露出同情的眼神,“这些日她为着七郎的事劳心,白发人送黑发人,也着实难为了。”顿了顿,“阿枝得多劝她保重身子。”

明容回答得谨慎,并不想同她多说什么。

也不知王氏是有意还是无意,叹道:“真是造化弄人,好好的一对佳偶,却弄成了这般,实在是可惜。”

这话听着耐人寻味,明容没有应答,只拿手帕拭了拭发红的眼角。

与王氏道别后,在回沉香院的路上她不由得暗暗揣摩王氏说过的话。

用晚膳时,明容忽地轻声问荷月,有没有探听出季玉植的死因。

荷月压低声音道:“院里的人口风甚紧,只说小侯爷是突发急症而亡,跟灵府有关。”

明容略微沉吟,蹙眉道:“以前祖母可从未同我说过季七郎身子羸弱。”

荷月:“奴婢打听过,季小侯爷不是药罐子。”

明容轻轻的“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荷月好奇道:“娘子怎么了?”

明容回过神儿,敷衍道:“没什么。”

今晚是最后一夜,明儿一早就要出殡,周氏病倒了,出殡的安排就落到了大房的长嫂李氏头上。

明容才进府,也插不上手,只觉灵堂里闹哄哄的,所有家族的人都聚在这里守夜。

威远侯把季玉书叫到隔壁,面色疲倦道:“明日七郎的灵位就由你护送,你们兄弟一场,送他最后一程。”

季玉书应是,见他眼下泛青,关心道:“父亲这些日操劳,得多多保重身子才好。”

威远侯“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其他。

他极少跟这个庶长子打交道,以前只觉资质平庸愚钝,与嫡子比起来差远了,无论是样貌还是才华,不及分毫。

可是不管怎么说,终归是他的庶子,身上流着他威远侯的血脉。

长房季远雄过来商事,季玉书唤了一声大伯。

季远雄颔首,同威远侯说起送葬事宜。

季玉书退到一侧,对这个家族里的人没有任何好感,神色虽然哀痛,实则心中冰冷,不见一丝温情。

因着是最后一晚,丧事道场把灵堂弄得烟熏火燎。

季玉植的两位姐姐在灵堂里哭丧,明容跟着哀哀垂泪。

通身缟素的女眷们小声呜咽,道士的唱经声,锣鼓声与哭泣声交织到一起,与灵堂里的纸人相衬,烟雾缭绕鬼气森森。

嘈杂持续到子夜时分,灵堂里才陆续安静下来,府里的仆人们却忙着准备寅时的出殡礼。

明容守在灵堂,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在上演一出惨绝人寰的活葬。

两名婆子撑灯进入柴房,屋里被捆绑的年轻女郎嘴里发出呜呜的哀嚎。

其中一名高瘦些的婆子用鄙视的眼神看那女子,说道:“寅时出殡,你也该跟着主子去了。”

女郎听到这话,惊恐地摇头。

她试图挣扎起身,无奈手脚被捆绑,嘴又被堵住,喉咙里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温热的泪水止不住往下坠落,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恐惧变得扭曲。

门口的婆子做了个手势,一男仆送来一碗汤药,得到婆子的示意,解开那女郎嘴里的东西,在她还来不及惊叫时,就粗暴地捏住她的下颚把汤药强行灌了进去。

大半碗汤药进肚,女郎彻底绝望了,死瞪着高瘦的婆子,似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那婆子却不害怕,只道:“你也别瞪我,当初既然变着方要爬小侯爷的床,如今他去了,夫人便成全你,跟着他一道去罢。”顿了顿,“细细想来,这也是你的福气,一般的丫鬟可没这个机会。”

那女郎拼命摇头,也不知他们给她灌了什么,忽觉舌头发麻,失去了知觉。

她心中惊骇,原本以为是一碗毒药,谁知那婆子居高临下道:“想死啊,可没这般容易,夫人交代过了,要死,也得下了葬才行。”

女郎惊恐万分,再次挣扎抵抗,却被男仆死死地按到地上,动弹不得。

那碗药委实来得厉害,没过多久女郎就觉意识模糊,浑浑噩噩晕厥过去。

见药效管用了,婆子唤来粗使奴婢,让她们把女郎净身更衣,收拾干净,别让她在黄泉路上熏着小侯爷了。

于是昏迷中的女郎被抬入一间狭小的屋子,人们七手八脚给她擦洗身子,换上体面的衣裳,准备入棺。

寅时正,季玉植的棺椁被系上白绸,放着一只大公鸡。

外头黑漆漆的,灯笼火把照亮黎明前的黑夜,院里聚满了亲眷家仆。

随着外头的炮竹声响,做道场的人高声呼喊:“起——棺——”

三十二名抬棺人护送季玉植的灵柩离府,前往城外季家墓地。

在起棺时,周氏拖着病体声嘶力竭,哭丧声弥漫在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灵柩出了灵堂,阵阵冷风吹得院里的白绸纸钱飞舞,走在最前方送死者最后一程的是家族里的长辈们。

季玉书端着灵位在前方引路,明容则和宗族里的其余人跟在身后。

侯府嫡子亡故,出殡排场自不消说。

整个送葬队伍有两三百人,这些人中除了亲眷外还有家仆,和做道场抬棺的一干人。

庞大的队伍从侯府正门而出,跟着随行的还有一口小棺。

那口棺木从角门出来,被家奴抬到一辆宽大的马车上,紧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后方。

躺在棺中的女郎手脚被捆绑,嘴被堵住,呈昏迷状态,被送往季家墓地,随季玉植下葬。

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好似一条长龙,在冷风中缓缓驶向坊门。

家仆们高举火把替送葬家眷和抬棺人照亮脚下,随着阵阵炮竹铜锣声,抬棺人齐声高喊吆喝,一片喧闹。

出坊的途中抬棺人要歇脚,棺椁需用两条长板凳垫上,防止棺椁沾地。

这时候送葬的亲眷家仆们需下跪。

明容混杂在人群里,看着周边的火光冲天,听着那些嘈杂,恍惚觉得她的一生也被葬送在这场出殡礼中。

余生,都要随季玉植而葬送。

灵柩被抬起,跪地的家仆们陆续起身送行。

现在天色还早,因宵禁缘故,不到晨钟声响,坊门通常是不会开启的。

不过也有例外,像疾病救治,报丧这些事情可以放行。

至于出城,就需等到晨钟开启了,除非有紧急军情。

季家出殡算是特殊情形,坊门人放行,出殡队伍在一片炮竹喧闹中离开了平兴坊,前往出城的主干道而去。

沿途季玉书端着灵位引路,明容在身后跟随,她心中想着事,只闷着头往前,在季玉书停下来时不小心一头撞到他的后背上。

季玉书闷哼一声,张氏连忙把明容往身侧拉。

那男人扭头瞥了一眼不小心撞到他的女郎,却见那张小脸儿上泪眼婆娑,是真真切切的伤心难过。

季玉书还以为自己眼花。

这些日他对府里的情形略有所知,也清楚明容是怎么进的府,当下不禁生出几分嘲弄。

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哭成这般模样,不免矫情造作了些。

殊不知明容哭的不是亡夫,而是自己。

想到她下半生将抱着巨额家财被禁锢在季家守寡,没法胡吃海喝,没法游山玩水,更没法睡男人,就不由得悲从心来。

她大好的青春年华,被活生生折断在季家的牢笼里,怎能不悲不愤?

从平兴坊到城门的路又长又远,仿佛没有尽头。

出殡队伍从寅时开始出发,沿途走走停停,纸钱纷飞,敲锣打鼓,炮竹声声,丧哭不绝于耳。

待到晨曦将近,晨钟声总算被敲响。

一百零八响晨钟声从钟楼传来,带着浑厚的浩瀚之气破开新的一天起始。

京都平阳城的各坊门陆续打开,城门正式开启。

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做营生的,出城的,上值当差的,各色人都有。

破晓时分长龙一样的送葬队伍行至城门口,过往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路观望。

有知情的路人小声议论,压低声音跟随行的同伴说道:“季家小侯爷还未到行冠礼的年纪就亡故,留下那么大的家业去了,实在不划算。”

同伴颇觉好奇,“这般年轻,怎就去了?”

旁边挑着担子的一男人接茬道:“听说是突发急症死的。”

“那也死得太冤了,有道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便是季小侯爷福薄,接不住这泼天的荣华。”

“这算什么,听说明家才叫倒霉呢,把好好的一个闺女送进府守活寡,后半生算是没指望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么大的家业,供养一个寡妇绰绰有余。”

“谁乐意去做寡妇呐,况且明家还是四品侍郎,倘若在家中守望门寡,日后好歹还有一条出路,如今被送进季府,算是彻底完了。”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七嘴八舌议论高门大宅里的阴私。

端灵位的季玉书听着那些言论,狐狸眼冷不丁瞥向身侧的女郎。

察觉到他的目光,明容两眼泪汪汪,梨花带雨的样子难掩眼尾的柔弱风情。

季玉书:“……”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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