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季家墓地在阴山。

送葬队伍出城后,又行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

此处墓地群葬着季家的宗族祖辈,季玉植是晚辈,所建的墓穴在最低处。

这会儿朝阳已经布遍阴山的每一个角落,墓地群接受阳光的洗礼,周边的鸟雀受到炮竹惊动纷飞四散。

女眷们脚力差,一路送葬步行过来着实不易。

张氏找来支踵给明容跪坐歇脚,她实在没有精力去关注季玉植的下葬情形,只觉后背出了不少细汗,再加之接连几日熬夜睡不踏实,眼下泛青,通身都是疲惫。

插不上手的女眷退到墓穴周边观望,锣鼓声响,下葬的道场仪式开启,整整持续了一刻多钟。

待到下葬时辰到了,便是灵柩送入墓穴的时候。

在场的亲眷们纷纷围拢上前,呜咽着泣不成声,就连威远侯都不由得红了眼眶。

长女季三娘扶着他的胳膊,满目心碎。

人们望着棺椁送入主墓室,明容不太懂墓穴的讲究,偷偷地问了一嘴,为什么侧墓室是空着的。

张氏憋了憋,心情复杂回道:“那是给娘子你留的。”

明容:“……”

她是季玉植的正妻,日后过身,便会与季玉植合葬到一处。

可是她才十六岁啊,死亡离她很远,却又很近。

远到她若运气好在府里苟活到七老八十,那就还有数十年光景;近到她若运气不好也跟季玉植那般英年早逝,倒是凑成了一对鬼夫妻。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大白天,明容却无端生出了几分寒意。她不愿再看下去,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

张氏察觉到她的不适,忙把她搀扶到另一边歇着。

灵柩送入墓室后,周边的人群陆续散开,一口小棺在这时被抬了过来。

起初明容还以为里头装的是陪葬物品,哪晓得棺中的女郎从昏迷中清醒,发现自己身处黑暗,惊恐挣扎以身撞棺。

人们离得远,并不知棺中的情形。

那女郎手脚被捆绑,嘴被堵住,只能绝望在漆黑的棺木里挣扎。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送入主墓的陪葬墓室。

随着封墓仪式开启,墓穴被一点点填封。

身处棺中的女郎听着外头的锣鼓和炮竹声,恐惧如同蝼蚁般啃噬她的灵魂,满头大汗难掩绝望到骨子里的害怕。

没有人来拯救她。

就算有人听到动静心生疑惑,也仅仅只是迟疑了那么一瞬,便选择忽视。

封墓仪式接近尾声,亲眷们陆续回府。

系着白绸的马车在不远处等候,张氏搀扶明容同季三娘她们共乘一辆回城。

季玉书等人则在这里耽搁了许久,直到把所有事情都办妥之后,一行人才骑马回去了。

墓地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方才受惊飞走的鸟雀又重新回到这处栖息地,它们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什么。

与外头的生机勃勃相比,新坟里则是死气沉沉。

棺中的女郎不知何时已经气绝身亡,她的身体扭曲,脸上的表情因窒息而狰狞。

无人知道这处新坟里添了一条孤魂。

那女郎也不过十七八岁,如花般的年纪,却葬送在这场吃人的礼教里,葬送在高门大宅的森严等级里。

她因季玉植而葬送。

而下一位,则轮到明容了。

回到府邸,下午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明容先去青玉苑跟周氏问安,而后才回来梳洗躺到罗汉榻上小憩。

外头的阳光从窗棂映射进屋,一道道光影洒落在角落里的兰花盆栽上,在墙壁上刻下了精巧的窗棂碎影。

窗外是一株海棠树,它被修剪打理成人们喜爱的样子。

这个时候正是它开花的时节,粉艳艳的,纵使清风拂过,仍无半点芬芳。

少许花瓣落到地上,徒留春情薄命。

时光一点点流逝,原本落到兰花上的光影在不知不觉间移动。没有了阳光的滋养,它偷偷躲藏在阴影里,看着窗棂渐渐沾上了夕阳余晖。

天边红霞烂漫,屋里仍旧没有动静。

荷月偷偷走到门口,打起门帘往里头看了一眼,罗汉榻上的女郎还在酣睡。

荷月心疼她这些日彻夜未眠,倒也没有喊醒。

待到华灯初上,屋檐下的灯笼被陆续点亮,明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她困倦地看向窗外,恍然间忘了今夕是何夕。

独自在黑暗里发了阵儿呆,她才唤了一声。

听到屋里的呼喊,外头的荷月忙撑灯进屋来,说道:“娘子可算醒了,这一觉睡得沉。”

明容坐起身揉眼,问道:“都什么时辰了?”

荷月答道:“戌时了。”

明容把碎发撩到耳后,神情恹恹的,还没睡饱。

荷月轻声问:“娘子要用膳吗?”

明容点头,“传罢。”

荷月到外头吩咐传膳。

张氏进屋来伺候明容穿衣,说道:“娘子这一觉睡得沉,熬了这些日,一时半会儿不容易缓过来。”

明容没有答话,似想起了什么,提醒说:“明儿早些喊醒我,得去青玉苑晨昏定省。”

张氏应是。

庖厨送来饮食,接连用了几天的素,可算有一道荤食了,是清炖的鸡汤。

如果嫌庖厨每日做的膳食不合胃口,也可以开小灶,需得额外使钱银。

那道鸡汤倒是合明容的胃口,用了一碗,余下的给张氏她们。她晚上吃得少,一碗鸡汤,半碗粳米饭和各色菜肴便打发了。

荷月来撤膳食时,明容漱完口,拿帕子拭唇角的茶渍道:“吃了好些日的素,嘴里没味儿,你跟张妈妈想吃什么只管叫院里的庖厨做,开个小灶。”

荷月应道:“奴婢问过冯管事,开小灶得掏自个儿的腰包。”

明容:“无妨,这点钱银我舍得。”

虽说明家比不得侯府阔绰,但也有丰厚的家底。

以前明容养在明老夫人膝下,吃穿用度处处都紧着最好的给,如今来到这里,自然不会亏待自己。

饭后闲着无聊,明容在罗汉榻上看了会儿县志打发时间。

暮鼓声不知何时响起,她瞥了一眼窗外,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听雨堂里气氛沉闷。

威远侯端坐在桌案前,盯着季玉书打量了许久。

这是他的庶长子,却与他生得一点都不像。

那张脸继承了姜氏的寡淡,五官远没有季家人英俊,偏偏他生了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瞳孔是魅人的浅棕色,平添出几分说不出的神韵,反倒容易让人记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威远侯才道:“日后寻得恰当的时机,便把你姨娘的骸骨迁进季家的墓地里,四郎入了季家的谱牒,她也应有一席之地。”

听到这话,季玉书神色平静道:“恐阿娘不允。”

威远侯微微蹙眉,沉声道:“这个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季玉书垂首不语。

威远侯提醒他道:“府里比不得祖宅,四郎行事需三思而行,莫要叫人看了笑话,明白吗?”

季玉书恭敬道:“儿谨听父亲教诲。”

威远侯疲惫挥手,示意他退下。

季玉书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后,威远侯唤来谭管事,同他说道:“四郎初进京城,着实寒碜了些,你给知春园送十两纹银过去,再挑两匹布,给他裁两身体面些的衣裳。”

谭管事试探问:“郎君是走官中的账吗?”

威远侯知道周氏肯定不允,便道:“走我的私账。”

谭管事点头,当即拿着他的信物去私库提纹银和布匹送到知春园。

季玉书打小就不受待见,一直被扔在祖宅不闻不问,吃穿用度自然比不得京中的开销。

谭管事送来十两纹银和两匹布,态度恭维,“四爷初来乍到,处处需得打点,这是侯爷吩咐老奴送过来的,劳四爷在账簿上签个字,老奴好回去交差。”

季玉书瞥了一眼纹银,谨慎问道:“府里像我这辈儿的月钱是多少?”

谭管事回答道:“各房的月钱是二十两,成家的有十两,其余幼小皆是从父辈的月钱里开支。”

季玉书默了默,推辞道:“我没成家,父亲额外补贴,恐不合规矩。”

谭管事摆手,“四爷只管接着,这是郎君从私账里走的钱银,夫人那边不会插手干涉。”又道,“以前七爷在的时候,月钱也有二十两,你接着也无妨。”

听他这般说,季玉书才受下了。

在账簿上签完字后,他随手捡起一粒碎银使给谭管事,说道:“劳谭管事大晚上跑了这趟。”

谭管事连忙推托,“这可使不得。”

季玉书腼腆道:“我初来乍到,性子又愚钝,若是有不周全的地方,还请谭管事多加提醒,恐叫人看了笑话丢了父亲的脸面。”

谭管事为难道:“这……”

季玉书朝他行了一礼,他连忙阻止道:“四爷使不得,使不得!府里断没有主子给奴仆行礼的道理。”

季玉书愣了愣,故意露出尴尬局促的表情,“瞧我愚钝,倒是让谭管事为难了。”

那粒碎银终是被他忽悠给了谭管事。

办完差事后,谭管事握着烫手山芋回去交差。

当时威远侯已经准备歇息了,谭管事躬身站在帘子后,把季玉书贿赂给他的碎银上交。

威远侯沉默了许久,才问:“他同你说了什么?”

谭管事毕恭毕敬把季玉书说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威远侯坐到床沿,“哼”了一声,“他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

谭管事皱眉,“郎君……”

威远侯:“说他笨,也不算太笨,说他聪明,也不怎么聪明。”

谭管事沉默。

威远侯似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早慧易夭,他若有七郎的三分聪慧就好了。”

谭管事黯然道:“请郎君节哀。”

威远侯回过神儿,“罢了,你下去罢。”

谭管事退了出去。

知春园那边的季玉书全然不知自己给威远侯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从小季玉植就凌驾于他之上,兄弟俩只相差了三岁,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

一个的生母是三媒六聘求娶的正妻,一个则是没有任何名分的外室。

一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备受宠爱,一个从小活在恐惧里吃不饱穿不暖。

今晚威远侯第一次施舍这位庶长子,十两纹银对于侯府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季玉书来说,相当于天降横财。

若是在小的时候,够他们娘俩吃好几年了。

送过来的布匹也是上好的锦缎,是季玉书从未穿过的东西,因为不配。

桌上的烛火微微跳动,小火苗偶尔发出“噼啪”声,季玉书看着那火焰一动不动。

在祖宅里可是用不上蜡烛的,只有油灯。

能用上蜡烛的人家非富即贵。

视线落到那些布匹和碎银上,想到威远侯说找时机把生母的骸骨迁移进季家墓,季玉书唇角微勾,眼底落下的尽是嘲弄。

他的生母在他六岁那年病死了,被家仆裹上一张草席扔到了乱葬岗。

哪怕到至今,他都还能清晰地记得她葬在哪里,因为是他亲手刨泥土埋下的。

只是遗憾,衣冠不全。

那时候他实在幼弱,刨下的坑太浅,以至于亲娘被几条野狗拖出来啃食了大半。

默默地把碎银收捡好,季玉书洗漱后去休息。

子夜时分,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迷迷糊糊间,一种奇怪的声音充斥着耳膜,就好似石头砸到骨头上的碎裂声。

季玉书从困倦中苏醒,他竖起耳朵聆听了许久,心中愈发觉得奇怪。

那声音忽远忽近,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砸得他心神不宁。

他在床上忍了许久,终是起身去一探究竟。

然而打开房门的瞬间,外头暴雨如注,某种温热咸腥的东西溅了他一脸。

夜幕里蹲着一道单薄瘦削的身影,那人一身泥泞脏污,正拿着石头不停地砸地上的东西。

血污混杂着雨水被冲刷得到处都是,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脑子已经被石头砸得稀巴烂。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忽地扭头。

蓬乱头发下是一张沾了血的脸,以及艳丽得反常的唇色,看着他咧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甚是骇人。

季玉书受惊猛地睁眼。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雨声,也没有血污。

他好似受到冲击,胸膛剧烈起伏。

竖起耳朵聆听了许久,才确定方才做了一场噩梦。

季玉书喉结滚动,缓了好一会儿,才披头散发地坐起身。他戒备地望向窗外,廊下的灯笼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床倒水喝。

壶里的水早已冷却,他抿了一口,冰凉入喉,背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混沌的头脑也清醒许多。

饮了一杯冷水,季玉书神经质地嗅了嗅自己的手,总觉得有血腥味儿。

于是他又去铜盆边仔仔细细把手洗了好几遍。

高挑的身影隐藏在黑暗里,他穿着素白的寝衣,长发及腰,像鬼魅般半夜起来洗手,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那举动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翌日晨钟声响,天还没见亮,各房里的主子便起了。

周氏管理着府里的中馈,又丧子,正是需要人们宽慰的时候,而明容作为儿媳妇,又才进府,规矩不能落下,晨昏定省自不消说。

新寡不能穿得太艳。

张氏替她挑了一袭牙色缠枝纹衣袍,头发被盘成圆髻,发髻中照往常那般别了一朵白色雏菊绒花,脑后则是一把反插的玉梳栉。

妆容也下得清淡,连眼下的少许疲倦都不曾遮掩。

十六岁的年纪,青春水嫩,身段又窈窕,怎么折腾都拿得出手。

明容站在衣冠镜前打量自己,确认挑不出一丝错处还不放心,让荷月找来冯管事,问道:“冯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我这般过去可稳妥?”

冯氏应道:“娘子细心周全,自是稳妥的。”

明容从镜中窥探。

冯氏也不过四十的年纪,却能做到沉香院的管事,且还是从周氏房里拨过来伺候季玉植的人,若没有一点心机眼力见,岂能这般得势?

视线落到荷月她们身上,二人不动声色退下了,屋里只留冯氏。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容才扶了扶发髻上的雏菊绒花,温婉的眉眼里平添出几分娇美风情,她轻声道:“想来冯妈妈是盼着我好的。”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冯氏不由得愣住。

明容不理会她的困惑,自顾说道:“七郎去了,我新进府,无枝可依,冯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想来也不愿意看着我早早地随七郎而去,对吗?”

冯氏眼皮子跳了跳,慌忙跪下道:“娘子莫要说胡话。”

明容在铜镜里看她,别有用心试探道:“冯妈妈是青玉苑的人,当初夫人把你指过来办差,可见对你的器重。如今小侯爷去了,想来夫人也会把你收回房,对吗?”

冯氏沉默,她努力压下心中的难言之隐,表情平静道:“奴婢人轻言微,上头怎么安排奴婢的去处,奴婢便去往哪里。”

明容轻轻的“哦”了一声,没再多说其他,只道:“你起来罢,若是叫外头见了,还以为我这个新寡欺负你了。”

冯氏利落起身,垂首道:“娘子心细,这身衣着出不了错。”

明容:“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当她过去给周氏问安见礼时,大房的李氏和三房的王氏已经在那儿了,季三娘和季四娘要多陪周氏一阵子才回婆家,也在那边。

姐妹俩是双胞胎,明容分不清谁大谁小,只规规矩矩跟一众长辈见礼。

周氏的精神状态比昨日稍好些,不过整个人还是哀哀的,两眼无神。

李氏劝说一番。

她是长嫂,年纪大见识多,处事也沉稳,且性子温和,在家族里颇有人缘。

正说着,忽听婢女来报,说知春园的季玉书来问安。

李氏闭嘴不语,因进府得早,自然知道二房的某些过往,她若无其事看向周氏,识趣的保持静默。

不出所料,周氏面露不耐,“他来做什么?”

婢女道:“说是来给夫人请安的。”

季三娘打圆场道:“四郎初进府,来给阿娘晨昏定省也是应当的。”

周氏压下心中烦躁,没有吭声。

季三娘道:“请进来罢。”

不一会儿季玉书由婢女领进屋,他先向周氏见礼,喊了一声阿娘,而后才向另外两房的伯母婶婶问安。

明容比他小,自要起身行礼,温顺地喊了一声,“四哥。”

季玉书颔首,只觉那声“四哥”听着绵软娇怯,仿佛蕴藏着警惕的戒备。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那窈窕女郎,想起出殡礼上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情形,还未过门就跟季玉植情深似海,若说没有点精湛演技在身,鬼都不信。

季玉书敏锐地觉得,这女人是有点名堂在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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