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物语
浦上宗景顺手接过他的礼单,看了两眼,笑道:“三日月茶壶?当真是件了不得家宝,这可是当年慈照院大御所持有之物。呵呵,那我也不假装客气了,附庸风雅一番。”递给先前传话的小姓,携了宇喜多直家的手,招手过来,与众人轮流相见。
“臣下一介莽夫,若非主公讲解,当真未想到还有如此典故。”宇喜多直家谦辞迎奉。
实际上这件茶壶,正是幕府收藏之物,现任公方足利义辉为筹措军饷,暗中在堺町内典当了不少收藏的家宝,其中多半都是典当给了堺町主人千利休、
千利休虽然对派人前去濑户内海通商,没有太大兴趣,但考虑到宇喜多直家如今控制着濑户内海航运,堺内会合众虽不怕他,却也没有必要轻易得罪。
故而挑选了两三件还算有价值的家宝,派人送去经山城,以示和睦之意,顺道言说通商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通商的事情没有成功,宇喜多直家对此略有不满,但也知道现在拿这帮堺内豪商没有法子。
他本人不热衷茶道,但却可以拿来送人。原本这件三日月茶壶是打算在投入尼子家麾下后,转手送给尼子晴久,以来表示恭顺,但眼看着新宫党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心中思忖,多半归附的请求没有被准许,或者另出了什么变故。
索性就将这件茶具列入送给浦上宗景的礼单之内,给对方一种自己虽然徘徊不定,但仍旧还算恭顺的模样,好来将宇喜多氏和长船氏的亲眷,转移到石山城居住,免得被大规模当做人质扣押,落个投鼠忌器的下场。
浦上氏内家老不少,真正受到信用之人就更少了。
单轮权势而言,自然是岛村三人众,不过真正深受浦上宗景亲厚的直臣,拢共不过三人。
明石行雄第一、延原景能第二、河内友清第三位。明石行雄、河内友清二人俱不在城内。现场诸人宇喜多直家多半认识,半是奉行,半为武将,另有两三个住持身份的僧官,都是支持浦上宗景抵抗尼子军的盟友,为浦上家提供了不少钱粮。
浦上宗景道:“备前国内日紧,明石伊予守和河内奉行忙于军政,一个现在赤坂郡领兵驻守;另一个亲自前往乡里村庄征收夏赋。所以他两人都不在城中。”
给布置酒宴的小姓、侍女们让开点道,浦上宗景又接着道:“不过不要紧,你既然来了,用不了几日就能相见。说起来,他们两人,对你也是想念已久了。”
宇喜多直家身为普通家臣,浦上宗景这么说话,很抬举他了。浦上宗景的作风和中山信正不同,中山是客气中带着奸猾;浦上宗景是豪爽中带着亲近。委身亲近?无非是满足宇喜多直家骤然得志的虚荣。
宇喜多直家心中坦然,心知这种情况下的场面一个应付不当,就容易引起猜疑和忌惮。索性仍旧旧日那般,一脸的“拘谨恭顺”,回答道:“些许微末名声,值不得两位家老如此。主公的赞誉,让人诚惶诚恐。”
浦上宗景哈哈一笑,伸手点了点宇喜多直家,笑道:“惶恐个甚么?他们两个可也常夸赞你为我山阳道的后起名将呢。可惜,当日我若能命你为阵代,何至于让新宫党如此猖狂,在美作国内如入无人之境。”
他得知岛村景信一道出兵,现在未见得人,於是问道:“岛村八郎,我听说你将他派去围攻龍野口城。”
宇喜多直家答道:“是。奉领主公的军令,臣下率领儿玉党内主力尽返备前,但毕竟军势仓促而成,疏于行伍阵列。龍野口城位于备前国内要地,又临近石山城、乙子庄,为防止军势主力前往高天神城后,被松田家派兵袭击后路,故而留播磨守领两千余精锐围困对峙。”
不管精锐之说,究竟是真是假,但分给岛村景信两千人兵力的事情总归不算作假,对于这种自散兵力的行为,浦上宗景自是大为满意,毕竟儿玉党数千大军盘踞国内,也不得不做提防。
浦上宗景说道:“这个安排,倒也妥当的很。岛村八郎骑射两精、武艺娴熟,为人豪气,更难得有一片赤子纯孝之心。他与你一般,皆被我视为子侄,应当多多亲近才是。”拍了拍宇喜多直家的肩膀,道:“本家如今有你二人,一人悍勇,一人善战。只要能够勠力同心,何愁国内不定,恢复播、备、作三国旧领指日可待。”
“人生在世七难八苦,唯有求之不得最是消磨意气。就拿我这无能之人来说,半截入土的人了,生死胜败早看的淡了,唯一难放的心愿,其实还是国中这二三十万百姓。只要三郎你肯上进,将来定然能够做出一番成就。那时我想,能家公黄泉有灵,也必会欣慰。”
他这一番话娓娓而谈,换个不认识的人,断然猜不出这竟是北拒尼子、东取播磨,曾经一度威震山阳道的浦上宗景。
他这副坦诚的模样,或许只是做戏,但话语的意思宇喜多直家还是听得明白,这是暗里告诉自己,只要能助浦上家抵抗尼子军,就会将岛村三人众交给自己发落,为宇喜多能家报了大仇。
宇喜多直家只是点头,并不回应。浦上宗景见他不言语,又问道:“砥石城之事,你可已经知晓?”
宇喜多直家抬眼看了眼他,疑心这是故意来问,答道:“听闻浮田大和守被政宗公调略,倒向了播磨国。”
“所言不错,自从吉备一战过后,大和守已然被尼子军打得闻风丧胆。你且放心,只要机会合适,定会有你报仇雪恨的时候!”一语带过,不再说下去。
他们说话的功夫儿,殿内殿外数十名女子穿梭如蝶,一盘盘佳肴,一坛坛美酒尽数端来。白拍子、乐女、弦师,由小姓引着,先向首座上的浦上宗景行了礼,退到角落,掌灯明烛,丝竹管弦之声缈缈入耳,殿上春意融融。
酒宴摆好,浦上宗景把着宇喜多直家的手,叫他做到自己身侧,一笑,对众人道:“各位,今日在场都无有外人,自请入席罢。”十几人或行礼,或万福,礼毕,各自入席。
这处函馆殿大、人少,席位摆的都比较靠前,殿门口往上空了一大片,有些空闲,乐女弦师往前挪了挪,便在哪儿歌舞献艺不提。
浦上宗景对宇喜多直家道:“不知你今日要来,也是赶巧了。在座诸位皆为家中亲厚信臣,本意今日小聚,索性两相并在一起,权当个给你接风洗尘的宴会了。尽是自己人,无需拘束客气。”
他先端了一杯酒,昂首一饮而尽,道:“我腿伤还未痊愈,夫人不许许贪杯。诸位,今日这上品佳酿可要代我尽兴。”大家一起举杯,共同饮尽。
浦上宗景示意,殿角乐声顿起,女乐捡着拿手的曲牌,一个接一个自管唱来。
一个面相粗犷的武士站起来,端着酒杯,正要说话浦上宗景笑道:“今日私宴,各位随意。想要找本殿敬酒的,若不想惹火上身,我看还是免了罢,没得便宜你们这帮混账!”
浦上宗景的夫人是当初流亡京都庇祸时,迎娶山科氏的公家贵女,平日礼法甚严,高天神城内大小内务皆受管束,便是连家督本人亦不可例外。
诸人闻言大笑,浦上宗景指了宇喜多直家,又道:“浮田三郎远来,你们得好好亲近,叙叙旧谊。”
适才相见时,这些武士中有几个都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家臣,但相识故旧同样不在少数,而且都是各郡内的有力豪族出身,不能轻易得罪。他骤登高位,隐然割据半国之地,未见得没有人妒恨忌惮。
宇喜多直家忙站起来,道:“诸位与我都为主公直臣,本就是亲如一家之人。今日相见,实在是心中欢喜雀跃。”
浦上宗景笑道:“心里再是欢喜,不如同饮敬酒来得爽利实在!”
众人轰然大笑,纷纷道:“主公言之有理,先饮上三杯再说。”
那粗犷武士不乐意,嚷嚷道:“三杯两盏淡酒算个甚么?这等小杯子,连口渴都解不了,和个女人家子一样怕湿了舌头根子。不如换了大碗,主公大人,您看俺说得可对!”
浦上宗景哈哈大笑,也不说话。宇喜多直家不明细情,哪儿敢在这个场合多喝酒?连连推辞,直说自己不胜酒力,唯恐在人前露出酒醉丑态。
那武将焦躁起来,交到:“和泉守武名威震西国,本以为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怎么却扭捏得像个娘们儿!还是说看不上俺川端宗长这个无名无望的浪人?”
此人并非是宇喜多直家当初旧识,而是浦上宗景新近招揽的一员猛将,能被邀来参宴,可见其人确有些本事。
正如他所说自己初来乍到,没名没姓,腆着脸过来敬酒,要是宇喜多直家不喝,那传扬出去可就没法子做人了。
没得奈何,换了大碗,拿上来一看,宇喜多直家微微诧异,何止是个大碗,简直就是海碗。三碗许还不妨,就怕三碗喝下去以后,可别叫直接烂醉过去。
浦上宗景端着酒杯,也不劝阻,宇喜多直家吃不准这是何意,他来高天神城,自是还不愿再没有找新好靠山的情况下,公然脱离浦上家。
先把浦上宗景稳住,观望了风势再说,想办法在乱局中步步蚕食备前国土。闹僵的话,就失了本意。不就是几碗酒吗?他不再推辞,连干三碗。
那名自称川端家长的武将大声喝彩,道:“和泉守,果真好酒量。俺就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爽利好汉子!”端了酒碗,又要上来再敬。
浦上宗景拦住,道:“三郎可不似你,整日泡在酒缸内醉生梦死。还是先吃两口菜,垫垫底再过来斗战不迟。”笑着对宇喜多直家介绍:“这个家伙,在出仕以前,是摄津国内酒贩子出身……”
三碗急酒下肚,宇喜多直家匆忙赶了一天的路,又没吃饭,头微微发晕。他一边听着浦上宗景说话,一边儿心念急转,寻思浦上宗景究竟用意何在啊?
先是表现出豪爽长者的神态,叙说什么生子当如自己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而后又几次暗示自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寻岛村盛实三人报仇。
如果说,不问自己私下带兵直逼乙子庄,是了表现出大度信任,反正现在他也奈何不得;可为什么对目前形势,是出阵支援美作方面,还是先扫清国内障碍,全都是只字不提?
每当宇喜多直家想问,都被他哈哈一笑带过,可以说,目前他的来意浦上宗景多有了解,而浦上宗景意图,宇喜多直家却是全然不知。
借着接风宴会,变成了私下小聚。川端家长过来强硬敬酒的做派,要说没得到浦上宗景的暗示,宇喜多直家绝对不信,闻着扑鼻的酒香,他才出一个可能,想道:“莫非打算灌醉我么?”
转念一想,灌醉自己浦上宗景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好问儿玉党内的底细?没道理啊!中山信正人就在经山城,他有什么不明白的?
还是说疑心自己有内通尼子家的可能?这也不太可能,正是为了避嫌,他才先去联络新宫党方面,而且这条线一直都是由角南隼人这个和尚暗中进行,且身边还安插了备前流忍者私下监视,并没有出卖自己的消息传回。
想了一通,摸不着个头脑,他是盘着腿儿坐的,觉得大腿边儿一热,扭头看,不知何时,跪了个**的女子。只裹了件单薄轻纱,几近透明,贴在身上,更显得胴体曲线曼妙。
那女子是个秀目修眉的美人,瞧见宇喜多直家看她,盈盈一笑,道:“奴给和泉守斟酒。”海碗大,酒壶小,不够斟倒,摆了个酒坛在案边。她俯身舀酒,露出丰腴的胸脯,让人为之心旌摇荡,宇喜多直家认出这是浦上宗景的一个侍女,忙收回眼,不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