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

承恩公夫人孙氏被儿媳乔氏下了砒霜中毒而亡, 乔氏被发觉后撞桩自戕,将承恩公吓得中风,瘫痪在床, 不能动弹, 口不能言。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戏剧性的丑闻, 连戏台子上都演不出来的效果,在魏家实打实的上演了, 即便想遮掩几分也遮不住, 闹得这样大, 半日就传遍了定都,上到八十, 下到八岁,都在交头接耳。

不少人说魏家这一年来也太倒霉了, 持续性发丧,过去一年里, 死无全尸的魏宗和魏鹏程还尸骨未寒, 魏家的孝期都没出呢, 这又来了个重磅的承恩公夫人被毒死。

至于毒害婆母的乔氏,虽然也死在魏家,可魏家却没给她发丧, 只叫乔氏娘家人拿破草席子拖走了, 乔家本也不想管, 奈何魏家给乔家施压,只能拖回去草草葬了, 谁也不会在意乔氏。

也有人说魏家是活该, 恶事做多了, 这是老天爷对魏家的报应, 魏家害死多少人,人在做天在看,上天都一笔笔记着,若非是报应,哪里有人家不到一年死了这么多,还都是有份量的嫡系人员。

外边七嘴八舌,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但除了和魏家有切实利益关系的,还真没几个人心疼,魏家作恶太多,人心已散,哪里还有人关心。

而章氏就是和魏家有切实利益关系的,再度来到魏家吊唁时,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一年里来魏家吊唁三回,谁能开心得起来?

况且个个都是枉死,魏宗被千刀万剐,魏鹏程被野兽撕咬吞吃,承恩公夫人被毒死,乔氏自戕,也不怪外边有人说这是魏家的报应,说魏家人活该不得善终,实在是叫人不信邪都不成啊,这种事单拎出来一个发生在旁人家都叫惊世骇俗,更何况是三个都发生一个家族里。

魏家这门亲事是章氏千挑万选的,费了不少心思才攀上承恩公夫人,敲定了闻妍和魏鹏程的亲事,还为此和永平侯离了心,就是看中魏家权势滔天,繁花着锦,将来她的外孙女也能得个皇后做做。

可结果成亲后不久,因为对闻姝下药,反倒被闻姝下了药,致使闻妍不能生育,外孙女彻底成了空,章氏和闻妍还算计过,是否找个机会借腹生子,抬举身边的丫鬟伺候魏鹏程,等丫鬟有孕,闻妍再藏起丫鬟,假装自己有孕。

因为这事实在有些麻烦,一旦被人发觉,便会颜面扫地,就一直拖着,想寻个万全的时机,却没有想到,这一等,魏鹏程没了。

这下好了,男人都没了,还怎么生?彻底生不出来了。

魏鹏程没了那日,章氏辗转反侧,有些懊悔为闻妍挑选的这桩亲事,可又不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毕竟魏家就是人人巴结,定都里最显赫的望族,怎么偏偏闻妍就这么倒霉,嫁给了早死的魏鹏程?

她有些气自己运气不好。

可到了今日,魏家再度闹出巨大的丑闻,章氏便觉得,似乎并非是自己运气不好,而是魏家好似真的在走下坡路。

还是从闻妍嫁过去没多久开始走的下坡路。

闻妍被皇后娘娘赐婚那日,燕王成为了王爷,闻妍嫁去魏家不久,燕王上朝听政,处处打压瑞王,顺带打压魏家,就是从那时起,魏家和瑞王一步步往下跌,而燕王一步步往上走。

章氏站在灵堂里,给承恩公夫人上了一炷香,脸色比闻妍身上穿的丧服还要白,如今再看,整个定都还有谁比燕王府更得圣心,更为显赫耀眼呢?

而分明,她离燕王是最近的,上天给了她机会,但章氏没有把握住,还让如今定都最煊赫的燕王府和自己成了仇家。

章氏出了灵堂,在风口打了个寒颤,看着魏家满目的白,那一瞬间,她突然浑身泛凉,止不住的冷意蔓延至全身。

“母亲,您怎么了?”闻妍出现在章氏的身后扶着她的胳膊。

章氏回神,摇了摇头,她垂下眼睫,极力将心里那种酸涩压了下去。

往事不能重来,已经回不了头,她没有别的选择。

“母亲,到我院子里去说说话吧。”闻妍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有很多话想和章氏说,但这里人太多,两人回了院子。

在院子里,章氏看见了挺着大肚子的苔儿,她瞧见两人也只是略微点点头示意,“永平侯夫人来了,恕妾身无礼,身子重,不便行礼,想来侯夫人不会怪罪吧。”

章氏瞥了她一眼,苔儿养得珠圆玉润,气色极佳,如今整个魏家食素,小辈都在灵堂守着,怕是只有苔儿这样好的命,照样吃得好,睡得好。

闻妍眼底是冷的,面上却笑着,“无妨,你有孕在身,是要格外注意些,近日府里人多,你少到外头去走动,孩子重要。”

苔儿也笑:“谢姐姐关怀。”

嘴上道谢,膝盖却没动一下,实在是无礼至极,若是在侯府,章氏早就命人责罚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章氏也只能装看不见,和闻妍进了屋。

一关上门,闻妍面上的笑意就褪得干干净净,气红了眼,“母亲你看,那个贱蹄子,平日就是这么对我的,一个贱婢,还喊我姐姐,她也配!”

章氏叹了口气:“她几个月了?肚子这样大,看着像是要生了。”

闻妍轻嗤:“才六个多月,她不是爱吃,我就让她多吃点,到时候我看她怎么生。”

“既然知道她的下场,又何必和她计较,”章氏是生过的,光是看一眼就晓得,苔儿这肚子,八成得死在产房里,章氏从荷包中取出书信,“你父亲的家书最近倒是频繁一些,还提到了军营的事,我也不大看得懂。”

闻妍打开看了眼,也看不懂,无所谓道:“兴许是边境开战,父亲惦记着家里,母亲也多写信问候,让父亲知道我们关心他。”

章氏点点头,“幸好没有让你三哥去边境,楚国说打就打,也忒无赖了,要是你哥在边境,我怕是夜里都睡不着。”

就闻琅那三脚猫功夫,章氏这个当娘的还不清楚嘛,要是在战场上出了个好歹,章氏是真要气死了,如今闻娴闻妍都靠不住,到头来还是得靠儿子。

“母亲有先见之明,三哥在定都,您尽可放心了,”闻妍把信收好,“姚姨娘还算安分吗?”

“比从前更安分了,府里有时像是没这么个人,我连错处都挑不到。”章氏从前和赵姨娘斗,赵姨娘死后,姚氏又谨守本分,章氏有时还觉得无趣。

闻妍若有所思,“母亲,您说闻璟在边境会不会立功?要是他立功了,姚姨娘腰板可就硬了,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不会吧?姚氏还算本分,”章氏犹豫着说,“闻璟将来就算立功,对外也是我这个嫡母得眼,她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还能怎么着?”

闻妍挽着章氏的胳膊,“母亲,三哥的世子之位可还没定呢,万万不能大意。”

闻妍如今没什么可依靠的,只能把希望放在闻琅继承永平侯的爵位上。

可两人都忘了永平侯府的爵位是怎么来的,若是不能上马杀敌,这个爵位和南临侯府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章氏被闻妍说得皱了皱眉,不满地说:“你父亲也真是的,琅儿都成家了,早该请封世子,等下次你父亲回来,我就和你父亲说,至于姚氏,我考虑一下。”

毕竟是一条人命,姚氏又没什么错处,不像赵姨娘那样,章氏不到不得已不愿动手。

闻妍拿起桌上的点心吃着,“我一会还得去守灵,母亲先回去吧,如今府里晦气,别久待。”

章氏颇为心疼地抚了抚闻妍的面颊,“委屈你了,承恩公中风能好吗?”

闻妍叹气,把咬了一口的点心扔回桌上,“国公爷年纪本就大了,又接二连三的受到打击,太医说难以康复了。”

“那魏家可怎么办?承恩公夫人去世,承恩公中风,世子也得丁忧三年,魏家岂不是没有了支撑?”章氏心都凉了,一直撑着魏家荣华富贵的除了太后和皇后,就是承恩公还有承恩公世子,这下好了,都不能上朝了。

“谁知道呢,”闻妍低垂着脑袋,双手绞着帕子,“母亲,当初是不是嫁错了。”

分明进门时是皇后赐婚,惹得多少女子艳羡,如今她已经成了定都贵女里的笑话,年纪轻轻受了寡,连子女都没有,现在魏家一日不如一日,她都不敢想,等承恩公世子丁忧三年再度回到朝堂,魏家会变成什么样。

“唉,是我不好,给你挑了这桩亲事。”章氏搂了搂闻妍的肩,“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瑞王能拉扯魏家一把了。”

闻妍没说话。

瑞王现如今被燕王处处压一头,自身都难保,又失去了承恩公这一大助力,连闻妍这个后宅妇人都觉得局势不利。

也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却像是做一场荼蘼的梦,花开尽了,梦好似也该醒了。

章氏从闻妍院子里出来,径直离开魏府,才下魏家台阶,正好撞见燕王府的马车停在门前,沈翊先行踩着马车凳下来,转头伸出手,闻姝弯腰从马车内出来,把手搭在燕王掌心,被燕王扶着下了马车,两人有说有笑,如胶似漆。

作为过来人,章氏一眼就看出两人感情很好,她的女儿是嫡女,却受尽委屈,偏偏闻姝这个卑贱的庶女嫁得高,过得好,头上戴着宝石凤钗,身上穿的是千金难求的云锦裁成的衣裳,就连脚底踩的鞋也是用蜀锦做成,华贵大方。

两人一下马车,周围来吊唁的官员女眷纷纷上前给两人行礼问安,闻姝从容应对,一颦一笑,通身都是王妃的气派,优雅端庄,哪里还有半点像侯府从前那个卑微庶女。

章氏看见这一幕,指甲掐进了掌心,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转头就想走,完全不想上前给两人行礼。

偏偏闻姝瞧见了她,喊道:“永平侯夫人,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谁不知道燕王妃是永平侯府的庶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闻姝却喊章氏“永平侯夫人”,而不是喊“母亲”,一个称呼就足以道出两人关系不好,顿时叫众人侧目,古怪地盯着章氏。

章氏咽了咽喉,几乎咬碎了牙,不得不上前行礼问安,挤出一抹笑:“臣妇拜见燕王,燕王妃,臣妇一切都好,劳王妃惦记。”

君臣君臣,先君后臣,哪怕闻姝应当喊章氏一句“母亲”,可在外边还是得章氏给他们行礼。

沈翊随手一抬,免了章氏的礼,却没和章氏说话,只低头温柔地问闻姝:“进去吗?”

闻姝对他颔首,没再看章氏一眼,两人携手进了魏府,好似方才喊章氏一句,就是为了让章氏给两人行礼找不痛快。

章氏瞧着两人的背影,眼底都要冒火星子了。

过了魏家的影壁,闻姝看了沈翊一眼,“我们还挺坏的。”

“嗯,妇唱夫随,一起坏。”他们和章氏早就不不死不休的恩怨,没必要装什么和谐。

两人去给承恩公夫人吊唁,来招待两人的是魏鹏锦,是承恩公世子让魏鹏锦来迎接二人,也不知是看重魏鹏锦,还是想用魏鹏锦这个庶子看低两人。

无论是哪个,倒也方便了他们,沈翊边走边和魏鹏锦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再度经过那个长廊时,闻姝瞥了一眼当初魏鹏锦挨打的地方。

上次来魏家,魏鹏锦被打得鲜血淋漓,慧祥县主丝毫不把魏鹏锦当成人,随意折辱殴打,可这次来魏家,魏鹏锦却是魏家人人尊敬的九公子,当初鞭打他的慧祥也远嫁和亲,至今生死不明。

魏鹏锦这番,也是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闻姝还有些钦佩他。

逆风翻盘,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的。

吊唁承恩公夫人之后,沈翊又带着闻姝去问候了一下承恩公,这回闻姝瞧清楚了,承恩公躺在床上,只有手指还能动弹,连话都说不清楚,还一直流口水,下人守在旁边一直擦着。

从前多么威风的承恩公,如今却变成这副模样,如何能不叫人感叹风水轮流转。

这回来,别说魏家的主子瞧不见笑脸,就是下人都个个苦瓜脸,灰败之色是打心底里发出的,越是在魏家待得久,越能体会到魏家今时不同往日。

魏宗的丧仪和这次比起来,前来吊唁的人数少了不止一半,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也只有几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还希冀着魏家东山再起。

从魏家出来,上了马车,正好从被风掀起的帘子一角瞧见魏太后身边的嬷嬷来了魏家吊唁。

闻姝看了几眼,问沈翊:“四哥,太后的病情如何了?”

“不碍事,无非是伤心,我瞧着皇后病得更重一些。”承恩公夫人到底是魏皇后的母亲,母亲被毒死,父亲又中风,魏皇后如何能不难受,听说病得几日起不来床了。

沈翊靠在马车车壁上,双臂抱胸,说:“魏家这事一出,本想和信国公主说亲的人家又少了,只怕信国公主难以嫁个舒心的人家。”

“可以想像,但凡有点远见的人都知道魏家日落西山,魏太后年纪大了,能保得住魏家多久呢。”当初魏家起来,一半靠着魏太后得宠,一半靠着承恩公有些才干,后宫有人,前朝无人,再得宠也无济于事。

“承恩公中风,世子需得丁忧三年,魏家两大支柱同时倒下,只怕瑞王也要急得病倒了。”闻姝想到瑞王妃还要忍住伤心,顶着压力给太后筹办寿宴,就不得不说一句顺安帝是真狠。

“随他们病去,咱们健健康康就行,”沈翊笑了笑,“好不容易得闲,带你去喝茶听曲。”

沈翊吩咐凌盛去明楼,闻姝笑着打趣:“魏家办丧事,我们听曲,还真是像极了小人得志。”

沈翊抽出手捏了捏她的面颊,“有你这么会夸自己的吗?”

闻姝后仰,躲开他的手,自嘲道:“随口一说嘛,反正我们也没少被人骂。”

魏家人自然会觉得是他们的出现夺走了魏家的一切,可在十年前,魏家早就夺走了沈翊的一切。

“四哥,”闻姝坐到沈翊身边,轻轻地靠在他肩上,“一想到你马上就可以报仇了,我很欣喜。”

魏家的败落已是板上钉钉,没有什么悬念了,四哥隐忍十年,总算是可以为母亲先生报仇了。

沈翊垂眸,眼里噙着极致的柔情,抬手搂住闻姝,“那是因为你在身边,才这样顺利,你是我的小福星。”

“遇到四哥才是我的福气。”闻姝嘴角忍不住上扬,仍旧记得十年前两个小可怜似的依偎在一块取暖,转眼这条路也走到头了。

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不远了。

可闻姝忍不住想,娘亲的仇,她何时能报呢?她甚至还没有和四哥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两国交战,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沈翊忽然说:“上次通过瑞王的手射我一箭的幕后之人还没确定,瑞王倒了,皇上也不一定会立我为储,还不能松懈。”

闻姝嘴角的笑意僵住,“不立你,难道立荣郡王吗?”

沈翊摇摇头,“我在想,既然我是皇上流落在外的皇子,有没有可能,皇上还有别的皇子呢?”

“这……”闻姝坐直了,偏头看着沈翊,“不会吧,皇上这样多情吗?”

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还不够啊。

沈翊握住她的手揉捏,眉宇间的神色不大好,“并非多情,我甚至觉得他是在广撒网。”

“皇上或许从一开始就利用魏家登上大位,又心知肚明魏家一定会让魏皇后生下嫡子,并且扼制别的皇子出世,宫里莫名其妙小产或者夭折的孩子,让皇上警惕,为免将来被魏家挟制,所以不让皇后生下嫡子,并且在宫外留存子嗣,以待来日。”

这番话叫闻姝听得目瞪口呆,纤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若真是这样,皇上的心机该多深沉啊?”

那个时候,皇上也才十几二十岁,就已经能想到几十年后的事了,这份心智,着实恐怖。

沈翊抬手合上闻姝的下巴,“你以为能在魏家的多面夹击之下坐稳帝位迟迟没有立太子的能是简单的人物吗?先帝子嗣不少,他能牢牢地抓住魏太后这棵大树登基,就已是不可小觑。”

在得到魏太后的关注之前,顺安帝可以说是先帝众多皇嗣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谁能想到最后是他登上大位呢?

“所谓的母子之情,无非是各自的利用,双方的成全,魏太后要是没有皇上做不了太后,皇上要是没有太后做不了皇上。”

天家无情,彼此利用是最牢固的纽带。

这话叫人心凉,却也是现实。

闻姝靠回沈翊的肩头,视线望着被风吹动的帘子,久久没有说话。

本以为魏家倒了就是终点,可现在看来,却好像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沈翊低眸亲了亲她的鬓角,“也别太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初咱们不也觉得斗倒魏家很难吗?”

闻姝回头冲着他弯了弯唇,“嗯,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人的手紧紧牵着,天家无情,可他们偏偏要打破这个魔咒。

马车停下,沈翊安抚了她几句,携手进了明楼,喝茶听曲吃点心,心情很快好转,左右只要两人在一块,就没什么渡不过去的坎。

之后几日,闻姝忙着善兰堂的事,每日还要抽出空来跟着兰嬷嬷学调香制毒解毒,也就顾不上魏家那档子事。

半上午的,闻姝才对完王府上个月的账簿,罗管家来和闻姝说姚姨娘病了。

“姚姨娘派了人来吗?”闻姝起身松了松微酸的肩。

罗管家回:“是永平侯府的管家派人来了一趟,听说侯夫人不给请大夫,病得有些厉害,想求王妃给请个大夫。”

闻姝皱眉,思忖了会道:“我去更衣,一会请刘大夫和我去一趟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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