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送刚做完手术出院的爸爸回家。
在旧新村的居民楼底,爸爸央求我上去坐一会。
些许的抗拒,但看在这老头好歹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份上,我点了点头。
这是爷奶的老房子,在两位老人家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拜访过这儿了。
看得出,爸爸还极力保持着布局的原样:各种老掉牙的家具家电。
除了那摆放缝纫机的桌案,现在由戴尔牌的电脑一体机代替。
剩下的,就还是遥远记忆里的样子。
我看着餐桌下一箱箱的白酒黄酒,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爸爸热情地招呼我坐,我就坐到了那块针毡——哦不是,那块布艺的沙发垫上。
然后他也坐下了。
我们父子俩相对而视,好像应该要说很多话似的,其实并不然。
“你,别再喝了。”
我觉得我有义务说,也正好能化解当下冷场的尴尬,“你看看你,58岁,心脏就堵成这样。”
上个礼拜四,爸爸突然心脏剧痛,情急之下拨通了我的号码。
我把他送到医院,医生当即展开手术,打开他那被酒精泡烂的胸膛。
在心血管里植入一根支架,好歹续了性命。
“一百分之九十五啊,你想想,堵了这么多,很可能就要命的!”
爸爸赔不是地讪笑着,一个劲点头。
好像很认真在听取你的建议。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其实我知道,这是他惯常的待人方式了,几乎可以被称为“本能”。
他的另一个本能,就是把所有对他好的话,于右耳倒出去。
俗称“左耳进,右耳出”。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真听的。
又是白说。
跟以前他信誓旦旦向妈妈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滥玩了,转头就又和别的女人开房间一样。
今天晚上,他又会拿出他心爱的高粱白酒配饭……
他换了一个话题:“志恒和他妈妈最近……”
“他们很好。”我点点头。
“啊,那就好,他们……”爸爸对我的妻儿关心,这绝对合理、有情可原。
但我就是不愿意跟他聊这些:从九岁那年起,这个男人,就逐渐淡出了我的生命。
“很好,志恒幼儿园里表现不错。”我又憋出一句。
爸爸知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他忽然想起似的,叫我等一下,起身走进小卧室。
捣鼓了半天,搬出一个硕大的商品包装盒。
“呃!这是?”
“我想送给志恒这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就一箱玩具。”
我笨拙地接过那死沉的大箱子,有些被吓到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你买这么贵的玩具干什么!”我质问,“这一定很贵的吧?”
爸爸低着头,向我甩甩手,意思是“别问了拿去吧”。
我把大盒子放到茶几上,正面对着自己:整个封皮都是黑绿色调的,乍一看就有些阴森。
果然,这套玩具有个足够阴森的名字——哥特字体,笔画极尽夸张地写着:
巴维里德的恶魔。
找不到玩法介绍什么的。
我试着晃动盒子,里面确是有许多东西。
“这不是4岁小孩适合玩的。”
最后,我把那“巴维里德恶魔”的标题,转到爸爸跟前。
“有点吓人,也挺贵的,你就去退了吧。谢谢。”
……
那天回家,我坐在自己的车里。
想着爸爸当初背叛家庭的无耻恶行,那给我童年蒙上阴影的形象。
和如今这个自身难保、一副可怜巴巴样子的消瘦老人联系起来……
这让我感觉嘴里酸酸的。
车窗外,像是蒙了层滤镜或雾,所有的景象,都变得奇怪和陌生。
我该说什么呢……
我顺路去接儿子下幼儿园。
又是一个平常的晚上。
我叫儿子,“不要看电视了,马上过来吃饭。”
妻子问我爸爸怎么样。
我就说了医生先前对我说过的话——“总归是有惊无险,下次就不知道行不行了”。
吃好饭,完成卡片识字的任务,儿子立马又霸占了电视机。
全家震耳欲聋的卡通片动静。
我不知道妻子在干什么,应该是在卧室里看韩剧或网购吧?
我来到书房,准备完成公司里没填完的任务表格,还有一篇拖很久的个人总结也该写了。
电话是傍晚八点打来的:爸爸的电话。
我以为他又发病了,跟上礼拜四的模式一样:他求救,我去救。
在医院的急诊大楼,一番声嘶力竭的折腾。
天呐,才刚出院啊!
我无解地想:如果是真的病又发作,那肯定跟他晚上喝的酒,脱不了干系——他百分百喝了,骗谁呢。
“儿子……”
我接起,那头传来爸爸的声音——听语气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却并非像“再次发作”那样的大事。
“你在干什么?”
“我在工作。你有什么事?”
“你还在单位里啊……”
“不,在家里,书房。你有什么事?”
“我……”
他顿了顿,很不自然地跟我说,“想让你过来帮我看看。”
“你又不舒服了?”
“不是,就是……很奇怪的事。我不知道,家里可能进别人了……”
什么?进别人?
“小偷?”
爸爸说,他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很奇怪。
他不好好解释,结结巴巴地:“求你了,你帮我看看!”
我感到一头雾水。
跟妻子说要出去转转,越过电视前目不转睛的儿子,他盯着一个类似跳跳虎的东西,盯着它飞来飞去,没有理我。
我有些力度地甩上玄关门。
……
“快快!”一开门,爸爸就惊惶地把我往里拉。
我还没有脱鞋,就直被拉到那间小卧室里。
最开始,数十年前,这是爸爸和他兄弟的房间。
现在已经变成了储物室,或者叫仓库、堆放点之类的。
两张只剩下木架的单人床。
上面堆满了各种纸箱塑料箱,有些用黄胶带封着,有些没有。
床头柜卡在两床之间,它的宽度,也就是这条过道的宽度。
靠窗是一张北极熊白的写字桌,上面放着七八本从里到外都泛黄的书籍。
还有原本在小厅里的缝纫机。
拉我进屋后,爸爸一时间没有说话。
像是叫我自己看什么一眼就能看出的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