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悦在难以名状的心情里同任筱筱做了最后的告别,坐上了前往江镇的高铁。
或者说,坐上了离开海城的列车。这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困难,至少她这一刻没有流眼泪。
夜里的旅途让靠窗的座位形同虚设,既没有漂亮的自然风景,也没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景观让人欣赏。造价昂贵减速车窗,丧失了抑制光畸变的功能性,此时看起来只像一面普通的镜子,映射着车厢内惨白的光,和她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脸。
她又一次刻板地摁亮手机,解锁,滑动两下,又锁屏,无意识重复几次。
上次她这么做,是在妈妈去医院,她第一次得知江海涛这么号人物的时候。
陈谨悦最终还是点进了和林韵声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当时没有回复的「还回来吗?」
时空有一种交叠的错觉。这条消息,她现在给出答复竟也不迟,「不了。」
但她当然不会神经兮兮地去回复什么,她转手点进头像,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发拍一拍功能,不然真的会很尴尬。映在她眼前的仍然是空空如也的界面,挂着毫无温度的「仅三天可见」字样。
列车行进至隧道,敏感的鼓膜感受到气压压迫,随即发生耳鸣,她摇摇头想甩掉这种感觉,但于事无补。她回退到消息列表页,取消了林韵声对话框的置顶,然后左滑,删除聊天记录。
列车正好到站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几次隧道的穿梭中便过去。偏远小站,一起下车的人不多,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月台,身旁是趁着几分钟到站时长,下车偷抽一口烟的中年男人,烟被风带过来,她不喜欢烟味,于是立刻迈着步子上了手扶梯。
这趟车的下一站会去哪里,她不知道,它载着一片月光和陈谨悦删除的数字信息,总之是离开了。
她到达酒店的时候,妈妈果真正在和小姐妹们在打牌,也好歹不算辜负她买四套跟团游的心思。
她站到桌边打了个哈欠,告知一下自己到了。陈芳在麻将机洗牌的功夫分出眼神看她,又看看她手边的行李箱,说:“明天旅行团就返程了,你今天晚上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有点事耽误了所以来晚了嘛,我们多待两天再回去就是了。”
说完和阿姨们打打招呼,拿卡先回了自己房间。
等陈谨悦洗好澡,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陈芳提早结束了牌局,开着电视等她。
“你饿不饿啊?”
“啊?不饿。你们这几天玩得还好吗?”她走过去坐在妈妈身旁。
“你现在知道问了。”
“啧,不是忙嘛。”
“你忙什么呀?你有什么可忙的。”
陈谨悦不接话,撩一撩头发,躺到了妈妈腿上。
陈芳低下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你怎么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啊?你输钱了?”
结果陈芳一反常态,既没有瞪她,也没有让她少说晦气的话,她反问自己女儿:“你最近开心吗?”
人总是这样,不被问倒还好,突然在这夜里母女情深的时候,被这么一问,容易把人的委屈给问出来。
她翻个身,面朝着电视,说:“还好吧。”
陈芳开始自顾自说起来:“时间好快呀,你都二十五岁咯。”
“嗯。”
“竟然一转眼在国外待了六年了。你一去国外,就像突然长大了一样。”
“嗯……”
“不过,妈,没想到你六年都没来国外看我一下诶。”
陈谨悦偏过头,看自己妈妈一眼。
“机票贵呀,又折腾人。再说,现在又不像以前,偶尔能视频一下也不觉得你离家特别远了。”
“哦。”
“我真是很不像你亲生的。”
“林韵声比较像。”
陈芳一巴掌拍到女儿的侧腰上,“又说胡话。”
陈谨悦没忍住笑了一下,“小时候你就因为这个打我。”
“你现在说,我也打。”说完便又是一下。
陈谨悦小的时候,陈芳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她对陈谨悦有些严厉。
不可以和同学在外面玩得太晚,不可以用零花钱去小卖部买没有意义的玩具。不能吃饭的时候分心,不可以拿筷子戳米饭。
不准给林韵声添麻烦。
陈芳照顾她的时间不多,但如果碰上了,那就少不了一顿数落。
刻板印象里的严父慈母,换到她的身上,对照成了陈芳和林韵声。
陈谨悦小时候觉得自己不喜欢林韵声。因为她太好了,人人都喜欢她,和她比起来,显得自己尤其不可爱。
但林韵声总是由着她欺负,不告状也不为自己说话。于是她把在妈妈身上积攒的不满统统发泄给林韵声,以换得心里的平衡。
陈谨悦五年级的时候,班上莫名风靡起了抽奖游戏,五角钱一次,戳开其中一个格子,获得一件奖品,最好的那一格可以兑换一只有半个人那么大的娃娃。现在想来,这大概是最初代盲盒。
她放学了就和任筱筱一起走到小卖部,一人五角钱,买定离手,听天由命。陈谨悦总是运气不怎么好的那个,一版游戏80个格子,她总选不到令人满意的那个。
那天,她同往常一样,将潦草的奖品放进衣服口袋里,忘了今天是妈妈回家的日子。陈芳洗衣服时清理口袋,发现她又乱花钱,把她叫到跟前来教训一顿,说不准再花钱买这些玩意儿了。她顶嘴说:“大家都在玩,我为什么不可以!”
“不行就是不行!不许乱花钱。”
她气鼓鼓地回到房间里,把门重重关上。那时候租住的房子还只有两间小卧室,她和林韵声住在一起,一到房间里,林韵声就看着她,说明天去接她放学。
她哦了一声,就不再和人讲话了。
第二天,林韵声骑着自行车赶到她学校的时候,正巧碰到她和任筱筱站在小卖部门口。
任筱筱问她今天还去抽奖吗?她扁扁嘴,说不去了,妈妈不让。但可以陪她选一个。
结果对方说,不要你陪我选,你运气不好。
气得她够呛。
林韵声站在一旁,问她,想玩吗?
她说:“想啊,但妈妈不让。”,语气里是不服气和委屈。
林韵声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硬币给她,说:“那再玩最后一次,以后就不玩了,好不好?”
她眼睛眯起来去看姐姐,问:“真的?”,她看对方点点头,于是得意地把硬币拿过来,递给小卖部老板,说:“老板,我要抽四次!”
说完晃晃脑袋,冲任筱筱嘚瑟。
只可惜这个嘚瑟,维持了不过两分钟。毕竟运气不好的人,抽一次和抽四次的差别不会太大。
她又一次将潦草奖品塞进口袋里,气鼓鼓地坐上自行车后座,回了家。
等第二次再被妈妈发现这些玩意儿的时候,后悔自己太过粗心已经为时过晚。
陈芳语气比上次更加严厉地训斥她,陈谨悦抿着嘴巴不说话。但林韵声先开了口,说:“妈……是我给小谨买的,你别怪她。”
陈芳不管,还是责备陈谨悦。
她被教训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到了极点。小小年纪,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它会比刀子还伤人。
她哭着说:“我买的你要怪我,姐姐买的你也怪我,你就是偏心。明明我才是你亲生女儿。”
这话讲完,站在一旁的林韵声,用指甲掐进手心里,没说话了。
陈芳却是气得更盛,一巴掌打到陈谨悦身上,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巴掌接二连三落下来,这是陈芳第一次打她。
陈谨悦差点哭得喘不过气来,林韵声又挡在她身前,说:“妈,小谨不懂事,你别打了……”
这才止住了这场闹剧。
她连忙把妹妹带回房间,撩起她半边上衣,给她轻轻揉着红起来的地方,问她疼不疼。陈谨悦只管哭,哪有力气再回复她,哭得眼泪鼻涕都吃进嘴巴里。
哭到最后累了,才抽抽噎噎地说:“本来运气就不好,什么都没抽到,还要被妈妈打。”
好像全世界都不站在她这边。
林韵声用袖口帮她把鼻涕擦干净,抱着她,哪管她此前说了什么混账话,轻声安慰:“全是骗人的,那一版里面都没有好奖品,不是你运气不好。”
“真的?”
“真的。而且我们小谨的好运气要留在其他地方。”她揉揉她的头发,可算止住了她的眼泪。
“真的?”
“真的。”
林韵声的语气太过笃定,好像一个读过命运的人,提前将答案泄露一点给对方。
陈谨悦信以为真。
她在旧日的回忆里,感到唏嘘。
——「而且我们小谨的好运气要留在其他地方。」
她那时不知道,好的、坏的运气,早就注定了全都是她眼前的这个人。
陈谨悦难得在应该睡觉的时间里生出疲倦,她坐起身,伸个懒腰说想睡觉了。
陈芳在临睡前多问了她一句:“你姐一个人在家里吗?”
“嗯,是啊。”
“她还好吗?”
“好啊,有什么不好的。”说完便回了房间,躲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清早,陈芳起床送三个姐妹上了回海城的大巴,她和女儿继续留在江镇。
天公不作美,江镇下起了雨,陈谨悦拿雨声当白噪音,一直睡到了中午十二点。
在酒店和妈妈吃完午饭后,就在阳台坐着,欣赏山景,哪里也去不了。
“你东西都带上了?”,陈芳问她。
“嗯,星期天一早,高铁回海城,然后你回家,我去机场。”
“那总是要回海城的,为什么不周六回家,收拾好行李,星期天再去机场?”
“哎呀,我想陪你在江镇多玩两天嘛。”
陈芳嘁了一声,“想陪我,那早干嘛去了。而且现在我们就坐在这阳台,看雨啊?”
陈谨悦笑笑不作声。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陈芳惦记着林韵声,说打个电话问问她一个人在家还好吗。陈谨悦听到了,便起身,说阳台有点冷,回了房间。
不多时,她听到陈芳说,声声好像太忙了,没接电话。
雨到晚上才转小,陈谨悦和妈妈一起到江镇中心逛逛,找了家本地菜馆吃饭。江镇的笋干特别好吃,陈芳就着方便,找店家买了点新鲜的竹笋,说带回海城,给林韵声做笋尖炒肉尝尝。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林韵声到现在还没有回复她的微信消息。于是又打了个电话过去,依旧没人接听。
陈芳开始有点担心,她问陈谨悦:“你姐这几天是不是特别忙?”
陈谨悦走在她前头,说在忙吧,过年那个项目的事情。
心想,自己逼着她请了几天假,估计这些天忙着把之前的事给补回来。
周五上午,陈谨悦是被陈芳给叫醒的,她问她有没有赵曼的联系方式。
陈谨悦迷迷糊糊揉着眼,房间很暗,空气感觉异常潮湿,像梅雨天那样。她往窗外看去,雨又下了一整夜。
她说:“有啊,怎么了?”
陈芳让她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林韵声在不在公司?
“干嘛啊?妈。”
陈芳眉头拧成一团,“你最后一次联系你姐是什么时候啊?”
她想了想,就是周三看完日出的那个早晨,林韵声和她一起睡觉,但没有抱着她。“周三上午啊,怎么了?”
“你从海城来的时候,她没送你吗?”
“没有啊,她应该去上班了吧,任筱筱送我去的高铁站。”
“什么叫应该去上班了?”
“你姐到现在还没接我电话,你给赵曼打个电话,问问她去公司了吗?”
陈谨悦不想打。她说林韵声三十岁的人了,工作又忙,没来得及回复也是正常的啊。
陈芳全不听她讲,语气开始有些焦急:“你打个电话问问啊,你姐从来没这样过!”
她无奈拨通了赵曼的电话,对方很快接起来:“喂,小谨?有什么事吗?”
“小曼姐,不好意思啊,就是问一下,我姐今天在公司吗?”
“嗯?韵声啊?她不是休长假了吗?”
“……”
“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那你知道她在哪吗?”
“她没说啊,你联系不上她吗?”
“嗯……”
赵曼沉默了两秒,说:“我给她打个电话,有消息我和你说。”
“好,谢谢赵曼姐。”
她挂了电话,突然也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赵曼说她休长假了……”
陈芳立刻急红了眼,开始去客厅收拾东西,说要现在就回海城。陈谨悦跟着跑到客厅,让她冷静点,说这个时间没有回海城的列车了。
“那就租车开回去!”陈芳一刻没有停手上的动作,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往里塞。
陈谨悦忽然生出怪异的感觉,她不敢相信自己脑子里下意识生成的信息。
她走到陈芳身侧,深吸一口气,喊她:“妈……”
她心跳如擂,犹豫再三问出了下一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看见陈芳顿住了,维持着整理行李箱的姿势,几秒没有动静,随后抬起头看她。
害怕的情绪从脚底升腾起来。
陈芳的眼睛已经蔓上了红血丝,她艰难地作出吞咽的动作,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幅度地摇着头说:“我真的不应该留你们俩单独在海城。”
陈谨悦不受控地张开了嘴巴,眼睛里聚起水雾,她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自己过去五分钟里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
可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再也动不了一点,她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害怕变成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住她,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她用力咬紧牙齿,来识别这一刻到底是不是噩梦。
陈芳拉开行李箱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房间里太暗了,阴雨天透不进阳光,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那个她在某天夜晚藏在身后,不让林韵声选走的,之后又因为她跟着林韵声回房,而遗忘在客厅的——南城纪念册。
如果人类有时光机,她想她不需要具备三年,或三十年倒转时光的能力,她只需要三十秒。
她开始后悔三十秒前问出的那句话——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秘密的指令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她看见陈芳把手里的衣服随手扔进了行李箱,随后长叹了一口气,说:“悦悦,妈和你聊聊。”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