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双手交握,认真道:“孤甚少沾酒。”“一点点,不碍事。”阙水道,“驱驱寒。”阙水帐中有草木清香,混着单薄药材气息。他腰间拴了个钱袋,上边绣了常见的鱼鸟纹样,里面鼓鼓囊囊,放着的东西不像钱币,像棉花。真是烈酒,酒气熏人。殷臻面前放了白玉杯,里面盛着浅浅一层琥珀色酒液。阙水不知在里面放了片什么草叶,小船儿一般从这头滑到另一头。“见怪,没来得及收拾。”阙水稍微整理了案几,露出一块空地,“殿下请坐。”杯中酒加了一片小小叶子,怎么这么好看,殷臻低头瞧了一会儿,心想。“殿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一会儿我怕有人来帐中找人。”殷臻自动忽略后半截话:“你来过此地?”“来过,”阙水将袖子卷起,伸手去给眼前草药做分类,有一搭没一搭回他的话,“好多年前,随当初的主人一起来关外,待了段时间。”“来做什么?”殷臻问。他一点儿不客气,有问题真问。倒也不让人觉得讨厌,比坐这里半天打太极好得多。阙水笑了:“来给一个父母双亡哭瞎了眼的少年治眼睛,那时我医术不精,把人治瞎了。”酒的味道在鼻尖散开,殷臻觉得喉咙干,微微舔了舔下唇。“肃州城城主江清惕?”阙水将草药放进捣药罐中,细细地转:“如今我的通缉告示恐怕还贴在城墙上。”殷臻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一心二用:“可他没有瞎。”“是没有瞎,殿下。一年后我又回来,把他的眼睛治好了。”阙水耐心回答每一个问题,“没等他睁眼就走了,他还以为害他的和治他的是两个人呢。”“下一个问题孤不知道能不能问。”阙水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殷臻道:“孤问你,你自然也能问孤。”一点君臣的架子都没有,阙水见过的上一个王公贵族让他在雪地跪了半个时辰。那人最后死了。“殿下先问吧。”他对殷臻道。毕竟是别人身体上的残缺,殷臻指甲盖压在瓷杯上,为了缓解紧张喝了一口,辛辣感自舌尖喉头炸开,他差点被呛到,以袖掩唇咳嗽:“咳咳……咳咳。”“孤想问……你,”他缓了会儿,道,“脚是怎么跛的。”阙水三言两语交代:“我以前的主人是一个毒师,他效忠权贵之家,当年我们任务失败,他死了,我受到波及,逃跑时腿上留了伤。”“被少主救了。”殷臻坐直了身体,刚刚那口穿肠入喉的感受很好,他没忍住瞧了眼酒杯。又瞧了一眼。缩在袖中的手冒出指尖。“轮到你了。”他正襟危坐道,“你有什么想问孤。”“不是什么大事。”阙水道,“想问殿下知不知道少主帐中那个半人高的木箱子中装了什么。殿下要是看了能告诉我,那就更好了。”殷臻想了想:“孤看了再决定能不能告诉你。”阙水不置可否,他看了殷臻面前见底的酒杯:“殿下今日应该能睡一个好觉。”殷臻尚不能明白他话中深意。不过此时帐帘被一把掀开,一道寒风涌进来,吹的他打了个哆嗦,宗行雍那张黑如锅底的连出现在面前。好怪,他是怎么一下在外面一下在里面的,殷臻头脑不清醒地想。他揣着袖子端坐,睁大眼。宗行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对,倒是先闻见空气中极淡的酒香。他拿起酒杯嗅了嗅,脸上表情变得奇怪:“你给他喝了酒?”阙水:“不多,刚好够睡一觉。”宗行雍:“明日本王找你,江清惕大婚,给几家氏族递了请帖。”阙水分错了草药,仔仔细细挑拣回来:“知道。”“你不去?”宗行雍道,“请帖递到本王手中,让转交阙氏阙水。”阙水:“再看吧。”殷臻上一次喝酒在摄政王记忆中没那么清楚,喝太多,既然没喝太多事情应该不大。摄政王心存侥幸这人喝醉了应该不会因为洞中话找自己麻烦,心安理得又带忐忑地把人带走了。殷臻这时候还显得很正常,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只不过出帐时绊了一跤,趔趄了一下。眼疾手快扶住了。从这里到宗行雍营帐,一路上殷臻没说一句话,安静得反常。他脚步较平时迟缓了些,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宗行雍还有堆破事要处理,他一箭给孟忠梁留了活路,对方的口供和张松手中物证要一同拿出来。殷臻又占了案几一个角,静静地观察。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下属问:“王爷,我们是不是照原本计划先潜入肃州城内探查一番?”什么计划,孤不知道。殷臻眉心皱起来。汇报的下属一张削瘦的唇开合,殷臻勉强捕捉到关键词:城主大婚,城门敞开,戒备较松,装作来往商旅,或许可以一试。宗行雍:“先这么做。”嘴上这么说一直在观察殷臻动静,没听见一句有意见的话,眉梢挑起来。他府中倒也有琼浆玉液,殷臻下过酒窖,喝多了闷头就睡,一点不惹事。相比之下这次太少,没到能把人醉晕的程度。宗行雍试探地喊了声:“太子。”殷臻迟半拍地扭头。跟他四目相对。“你不去?”摄政王问。殷臻没说话,抬抬下巴:“箱子里装了什么?”口齿清楚,看来没醉。宗行雍漫不经心:“自己去看。”殷臻扶着桌案站起来,走一条笔直的直线来到箱子面前,那箱子半人高,底部褪了漆,大约是常年跟着辗转的缘故。箱盖重,殷臻反应一会儿,站在那里不动了。接着转头,看宗行雍。“打不开就别看。”宗行雍懒懒,“本王腿伤了,走不过去。”殷臻目光落到他腿上,往回走。他坐到跟刚才一寸不差的位置,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不动了。脑子里神游天外,想肃州的事。然后:“你打算怎么进去?”宗行雍:“有个交好的胡地人,七日后要带着货物进城一趟,乔装。”“怎么,太子想去?”他准备就寝,开玩笑,“他有个夫人,要跟他一道。太子要女装,也不是不行。”殷臻一直静静坐着,此刻仿佛突然回了神,凑到他领口嗅了嗅。靠得极近了。宗行雍面前是一排睫毛,蝶翅一般扇动。他视线顺着殷臻微敞领口至一线玉色锁骨,顿了顿。用怕惊扰的声音问:“找什么?”“土。”他埋头专心致志找了会儿,把宗行雍衣襟翻得乱七八糟,还提起来抖了抖,没见着一点灰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不见了。”宗行雍任由他在身上翻找,终于没忍住:“……本王换了。”以殷臻现在的大脑的清醒程度还需要消化这几个字,他脑袋晕人也晕,一个宗行雍在眼前模糊成无数个。“一二三。”他正儿八经数数,冲宗行雍灿然一笑,“八个。”他褪去了易容,刚洗过脸,如清水出芙蓉,眉眼弯着,不停笑。宗行雍把他脑袋按住,哑然道:“阙水到底给你喝了什么?”不对,上次他在酒窖喝了太多,说是醉了不如说是晕了。这是真喝醉。殷臻一听这话像是触发什么关键词,猛然捂住嘴,小声:“不要告诉宗行雍。”“……”摄政王磨了磨牙:“为什么?”殷臻左顾右盼上看下看,谨慎地:“他……烦。”真就除了“烦”“滚”没别的话骂人。怎么看怎么招人疼。第二日醒来恐怕要羞愤得一剑杀了他。不管,那也是明日。宗行雍捧起他脸狠狠亲了一口,“啵”一大声。殷臻立刻露出僵住的表情,狠狠擦了下脸。他藏在发间的耳朵红透了,可能是热,默默伸手,遮住了耳骨。他皱眉:“你把口水蹭到孤脸上了。”